永和三十四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时，卓家祖宅挂起了白。
缉妖司统领卓凌浩的夫人、前慈幼局正五品提举高景舒“病故”。
过云巷的结界被打开了，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老皇帝也派了御前太监过来一探究竟。
灵堂里，黑沉沉的棺材摆在正中，缭绕的香火气里犹带着驱之不散的浓浓药味。
一身黑袍的堂庭和山夜陪着卓凌浩在灵堂门口迎客，满脸悲痛的卓翼宇、卓翼轩、卓翼宸和章雪鸣则按长幼顺序跪在灵堂一侧，不时朝前来上香的客人回礼。
素服扎了孝带的章雪鸣和浑身缟素的卓翼宸只跪到御前太监离开，就被来卓家帮忙的清瑟和鹿芙抱回了后院。
卓翼宸住的小院里，东偏房的门虚掩着，两个熏笼都点上了，屋里暖烘烘的。
靠窗的罗汉床上铺上了厚厚的绒毯，矮几上有热茶、点心和水果，床栏上还搭着两件带大毛领的米白色厚斗篷。
清瑟把卓翼宸放到罗汉床的一侧，拿手帕给他擦干净脸上的眼泪，又让他醒了一回鼻涕，怜惜地摸摸他的头。
她叮嘱两个小孩：“你和小宸就待在这里，该干嘛干嘛。碟子里的点心吃完了，就去食盒里拿。若是觉得屋里闷，就去院子里走走。不许爬树，不许笑闹。”
“到了吃饭的点，你们仑二哥会把饭送过来。记住了，不管谁来叫你们，都不许踏出院门一步。”
“若是有客人‘误闯’进这里……你们两个都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吧？”
章雪鸣和卓翼宸乖乖点头应声：“知道。”
如果只是套话，就按商量好的说，如果对方还想对她们做点什么，就立刻捏住手腕上戴着的白玉平安牌。
等清瑟和鹿芙一走，章雪鸣就挪到对面去跟卓翼宸挨着坐，还捧着他的脸看了看他哭得有点红肿的眼睛，蹙眉道：“你怎么哭得那么厉害？不是说好了悠着点吗？”
卓翼宸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挪了挪身子跟她紧紧贴着，小声说：“灵堂的气氛太吓人了，我有点害怕。”
“大家都在呢，怕什么？”章雪鸣没好气地道，右手却已经开始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脊背。
“爹和哥哥们的样子太像……”卓翼宸低声嘀咕。
“嘘——”章雪鸣忙阻止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卓翼宸紧张地闭紧了嘴巴，又在她的安抚下放松下来。他揉着眼睛，轻声道：“而且烟气一直往我那儿飘，熏得我眼睛疼。”
“谁让你一直挡在我前头的……”章雪鸣抿了抿唇，又忍不住扭头去看他红彤彤的兔子眼：“都红成这样了，肯定疼得很厉害。我弄点水来给你洗洗。”
“也不是很疼。”卓翼宸连忙拉住她，“用手帕蘸了茶水敷一敷就行，咱们不能出院子的。”
章雪鸣拿出随身带的绣花手帕来，他不让用，还抢过去很顺手地揣进自己怀里了，理直气壮地道：“你刚绣好的手帕哪能拿来做这个？沾了茶水就洗不干净了。”
他另拿了下人给他备的一条素色手帕出来，自己动手用茶水弄湿了捂在眼睛上。
章雪鸣无语极了。
按她的性子，她没明确说给人的东西被人抢了，她势必要抢回来的。
可今时不同往日。明面上，世间已无“高景舒”此人，活着的只有刚拜入隐月宗的先天境修士春和。她没法回来探望家人，家人也不能前往安州见她，传信也不方便……
“这次就算了，下次你再抢我东西，我就揍你。”章雪鸣威胁道。
卓翼宸扁扁嘴，拿开捂在眼睛上的帕子，望着她，眼眶里又泛起了泪光：“可我们以前说好的，我串的第一串彩石手串给你，你绣出来的第一样绣品要给我的。”
章雪鸣想了想，还真有那么回事，看他眼泪要往下掉了，只得道歉：“好吧，是我说错话了，这手帕本就该归你——你不许哭了，再哭眼睛就要肿成桃子了。”
她两个在屋里看了会儿画册，又互相提问背了会儿书，章雪鸣坐不住了：“我们去院子里数柿子去。等头七过了，正好可以摘。”
她跳下罗汉床，穿上鞋就往外走。
卓翼宸赶紧把两件大毛斗篷都从床栏上扯下来，抱着追出去：“你等等，外头在下雪，把斗篷穿上！”
章雪鸣不得不停下来等他。
他把其中一件交给章雪鸣抱着，拿着剩下的那件给她披上，系好系带。
章雪鸣也抖开手里的斗篷给他穿好，两个人手拉手走到院子里，仰着头看柿子树上那些圆滚滚、黄里还泛着些青的柿子。
数了会儿柿子，两个又去台阶那儿坐着，一边盯着院门口，一边小声说话。
“我想我娘了。”卓翼宸手肘支在大腿上，两手捧着脸，“我娘在的话，这些柿子还青着就会被摘下来，放进热水里泡三天，削了皮，吃起来甜甜的、脆脆的。”
“所以你到底是想高姨，还是想吃柿子了？”章雪鸣也学着他的样子捧着脸。
卓翼宸脸微红：“……都想。”
他低声跟章雪鸣蛐蛐他爹卓凌浩：“为了……唔，他好几天没睡觉了，还特意把今天穿的那身袍子收腰的暗线给拆了。今早他从书房出来，袍子空空荡荡的，走路摇摇晃晃的，哥哥们都担心他要么被风吹跑，要么一头栽倒……”
“咳，文雅点，这就是所谓的‘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鹣鲽失伴飞’了。”章雪鸣眼尖，瞥见院门那儿有黑色衣角被风撩得露了个头，忙用左膝盖拐了下他的腿。
卓翼宸一惊，把到了嘴边的吐槽咽下去，装模作样地问道：“咦，怎么是鹣鲽？我记得是鸳鸯。”
“鸳鸯才不是一夫一妻。公鸳鸯最花心了，一只公鸳鸯会同时跟好几只母鸳鸯一起生活。”章雪鸣眯了眯眼睛，直起身子来，右手放在了左手腕上，“鹣鲽才是最忠贞的，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会绝食殉情。”
“它们不用养小孩吗？有小孩的话，殉情就太过分了。”卓翼宸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也直起身子，将右手按在了左手腕上。
躲在门外的人偷偷探出头来往院子里看，刚好跟章雪鸣和卓翼宸的目光对上。
那是个看起来年纪比她俩大两三岁的姑娘，黑发扎做一条辫子搭在左肩上，下巴尖尖的、眼睛大大的。
她被吓了一跳，蓦地缩回了头。
没多会儿，她俏脸微红地走出来，站到院门口，朝她们拱了拱手：“方才失礼了，我不是有意偷听。我姓裴，名叫裴思婧，今日随父亲前来卓家吊唁。”
裴思婧抬眼见台阶上的两个小孩警惕地望着她不说话，犹豫了一下，垂下眼帘，脸更红了：“人有三急……我从更衣处出来，不见了引路的下人，一时不慎迷路到了这里。请问两位能帮我指一下路吗？或者唤了下人来给我带路也成。我父亲还在前院等我，我得尽快赶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