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褥里还留着一点木盆与皂角的潮味，混着胃里荞麦面汤底的余温。一斗把胳膊枕在脑后，天花板的木纹在昏灯里像一条蜿蜒的山路，他顺着那纹路低声说白天的琐碎：谁家小孩把木屐踢进了水沟，哪个兄弟又醉倒在町外鸟居下，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轻，像被夜风剪断的草绳。
“绫人，记得昨晚你问我还怕什么吗？”
绫人没回应，他继续说，
“豆子、斗虫打牌、丢面子，全加起来都比不上鬼婆婆的好好活下去重要。今天大夫检查完，他把我叫出去，他说——”
带着咳音的话尾抖了一下，他猛地收住，像咬到自己舌头，仿佛要把那后半截噩耗咬碎。
“他说，婆婆可能熬不过今晚。”
鬼族的命太长了，长到他真把死亡当成传说。他曾经拍胸脯嚷：
“本大爷命长着呢！等本大爷三百岁，还要带小弟们去璃月港放最大的烟花！”
可今天，鬼婆婆的身子在他臂弯里轻得像一张烧脆的纸，血却烫得要把他骨头都蚀穿。那一刻，他第一次听见“永恒”漏风的声音——
原来再长的命，也护不住别人。
“我知道人总有那一天……可真听见的时候，我脑子‘嗡’的一声，全是怕。”
怕得想跑，又不知道往哪儿跑。
想到一声声再也等不到的“一斗，回来吃饭”；想到祭典最热闹时回头，发现那个给他举伞的身影消失；想到夏天西瓜最甜的芯、冬天最暖的被窝，突然没了去处。
他突然怕得发抖。
他的底气从来不是肌肉、鬼角或赤鬼血脉，而是那盏只要他在外头闹够了、回头就一定能看见的灯。灯后面坐着鬼婆婆——会骂他、会给他留面、会拿拐杖敲他脑袋，却永远在他进门时说一句“饿了吧”。
他怕以后再打赢一百次架，也换不回热毛巾按到额头上的一句“忍忍就好”；怕再攒多少钱、盖多大房子，里面都等不到那盏为他留的灯。
他头一次无比清晰地恐惧着死亡，更惧怕着死亡揭示的真相——
没有鬼婆婆，他荒泷一斗什么都不是，只是街头一个嗓门很大的孤魂野鬼。
灯芯噼啪跳出一粒火星，照得他眼眶通红。
“绫人，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出息？干不出大事，平时也总吹牛说什么‘本大爷天不怕地不怕’，结果大夫一句话就能把我打回原形……”
眼泪冲上来，他用枕头狠狠一抹，粗布立刻洇开一道深色。
“可我怕啊，怕得站不住，又怕别人看出来，只能死撑。”
声音低得几乎擦着褥面，“现在跟你说了，我好像就敢怕了。”
绫人只是侧身，把被子往上提，替他掖住肩头，“失去至亲至要之人，无人能坦然承担起那份恐惧。一斗，你已经做的够好了。”
像被人当胸推了一把，是安慰，也是判词；温柔得不可思议，又冷静得近乎残酷。
一斗抬眼，就着那点将熄的灯火看他——最先撞进鼻腔的是冷冷的皂角味，像冬夜刚洗净的石阶；可再仔细一分，又有一缕更软的香悄悄浮上来——他想到以前偶然看到的一种花，开到最盛时，花瓣边缘几乎透明的那种微甜。它藏在皂角的清冽后面，像雪里埋了炭火，不炽，却暖得无处可逃。
可他眼眸里那点光好似旧井里沉了年的碎月，捞不起，也照不亮。只是一口古井里早已凉透的旧光，泄着一丝温柔，又平静得叫人悲伤。
“绫人你咳……咳咳……”
低咳先涌上来，像夜潮拍礁，一斗弓着背，捂嘴想把声音闷进褥子里。几声闷咳还是滚了出来，震得榻沿轻颤，薄褥下的肩骨也跟着一抖一抖。
“诅咒今天发作了。”
声音不高，询问说得肯定，却一下把咳嗽按了下去。
一斗咽下口里的血腥味，点头：“大夫走后咳了一地……大概是因为那天吃了你给的糖，这几天都没怎么闹过，我差点就忘记还有诅咒这事了。”
“鬼族能自愈的能力，也就是本源……你知道吧？就搁这儿，”他拍了拍胸口，掌心下的肋骨仍起伏得急促，
“真到要命的时候，能替我抵一命。诅咒真炸了，也不过睡长一点，慢慢就长好了。”
声音忽然卡了一下，像被鱼刺扎住，“只是醒来的时候……大概再也见不到鬼婆婆了。”
“我偷偷想过——到时候要是我先醒，就把屋子扫一遍，把院子里的杂草拔了，再把门口那棵老树修修枝。这样婆婆回来，就不会嫌我邋遢。可转念一想，她哪儿还回得来。”
“还有我荒泷派那几个小弟得有人带，但有阿忍看着，就算干不了什么大事，以后也能好好混口饭吃。不过他们要是知道我一睡不醒，他们肯定第一天就把道场的屋顶掀了——可屋顶掀了还能修，要是掀到奉行所头上，那就真完了。”
“不行不行不行，明天我就去找他们，就说我找到喜欢的人了，那人也是个冒险家在外远游，然后我假装出国找人，实际上找个地方藏起来睡上一觉就行。
“合格的老大就算不在也得给小弟安排任务才行，不能让荒泷派落败了。得让阿忍多督促叫他们别偷懒，早晨的挥棒三百下、晚上的斗虫练习，一次都不准少。谁敢哭鼻子，就罚他绕稻妻城跑三圈，边跑边喊‘荒泷一斗天下无敌’。”
说到这儿，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又立刻被喉咙里的铁锈味压回去。
“对了，街口的阿婆牙口不好，又爱吃糖，我得找人看着她；还有之前村头那些小家伙的欠条，加上今天他们的零食，我明天得先去拿回来，不能让他们耍赖不认账！还有港口带我干活的大叔，我也得跟他说一声……”
他忽地抬眼，像才想起面前还有听众：
“绫人，你可是第一个知道我计划的，千万别对他们说漏嘴了啊！尤其是鬼婆婆，我还没准备怎么跟她这事，她年纪大，受不得刺激，得缓缓。
好兄弟，看在我收留你这几天的份上，等我不在的时候，麻烦你替我多照看一下鬼婆婆。婆婆挺喜欢你的，你常来看看，她肯定会高兴的。
鬼婆婆做饭时盐罐从来不盖盖子，说盖了盖子盐会‘闷坏’，其实她手抖，拧不开。你替我趁她不注意把盖子偷偷旋半圈，她拿得顺手，就不会发现。
婆婆她每晚睡前都要把门闩拉两下，不是怕贼，是怕风把门吹得咣当，她心脏受不住。你替我拉完，记得把第二下轻一点，她听得出来。
还有还有，婆婆有时候夜里咳咳会摸黑去摸床头的橘子皮，干了的橘子皮捏碎嗅一下就能缓一缓。你把碎皮收在布袋里，挂在她枕边，别让她够不着……”
絮絮叨叨着，他一边说，一边用指甲在被单上划道道，像在给每件事打勾。说到后来，声音黏在褥面上，几乎成了气音：
“其实也没别的事了……就是想有人记住，我怕我一觉睡过去，这些小事就再没人管了。”
灯火将尽，最后一粒焰心跳了跳，像替人把叹息咽回去。
屋里只剩胶着的黑，屋顶残存的滴水声像慢吞吞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在耳膜上。被褥是潮的，两个人的肩膀被同一条薄毯压着，几乎分不清谁的热气是谁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绫人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灰：
“一斗。”
“嗯？”
“你跟我表白试试。”
荒泷一斗的呼吸卡在喉咙口，锈住的门轴猛地倒转，发出短促的一声——
“……啊？”
“就当是为了解咒。你对所有人都说过，也不差这一次。”
一斗在黑暗里“哦”了两声，像被谁推着走，却找不到台阶。他仰面躺着，眼前浮出绫人低垂的睫毛、说话时微抿的嘴角、那双漂亮含笑的眼睛——这些画面不知什么时候被偷偷拓在脑子里，此刻一股脑翻上来，烫得他耳尖发疼。
“我……”他干咳一声，嗓子眼里像卡着碎盐，“我喜欢你。”
话一出口，屋里静得能听见木梁在夜里轻轻打盹。什么都没发生。没有金光、没有符咒碎裂、也没有突然痊愈的轻快。诅咒仍像一块石头，稳稳压在心口。
绫人没动，也没接话。半晌，只把被褥往上拉了拉，声音倦得像刚磨完的刀：“……睡吧，明天再说。”
“……嗯。”一斗把脸埋进臂弯，声音闷在被褥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有点慌，像把一句本该埋起来的话错放到了最亮的地方。明明以前对着兄弟、对着路过的猫狗都能张口就来，可这一次，舌头却像被线缝住。
黑暗里，他听见绫人翻了个身，褥子轻轻摩擦。那声音离他很近，又好像隔着一整条街。
一斗的眼皮沉，却怎么也阖不严。
他听见绫人的呼吸匀长，像冬夜落雪，一层层覆在心口。他忍不住把刚才那句“喜欢”在心里又嚼了一遍。
越嚼越不对味。
像第一次柜子里偷喝到的藏酒，入口辣，回甘却软得吓人。
他抬手摸自己的脸，烫得吓人。掌心蹭过唇角，那点咳出的花瓣早不知道飞哪去了，只剩一点涩涩的腥甜。
他又想起白天大夫说的话——
“熬不过今晚。”
胸口猛地一紧，像有人攥住他的肋骨往外掰。
他下意识翻身，面朝绫人。
黑暗里看不见绫人的轮廓，只能凭呼吸判断距离。
近得几乎能闻到对方发梢上的皂角味。
“绫人……”
这次声音轻微，却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
绫人没反应。
一斗却像被什么推着，慢慢把额头抵过去，几乎碰到他的肩。
那一点布料的温度隔着单衣透过来，像雪夜里的灯。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发烧，婆婆把冰袋敷在他额头，另一只手却牢牢握着他。
那种被抓住的感觉，和现在一模一样。只是抓住他的，变成了绫人的呼吸、绫人的味道、绫人那句宽慰之后的沉默。
一斗的眼眶突然发酸。
他无声地吸了吸鼻子，把脸埋进枕头，像把什么烫手的东西藏起来。指节却悄悄蜷紧，攥住被褥的一角，攥得指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