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城,刺史府后园。
廊下,项瞻与赫连良卿对坐手谈,棋盘旁放着一壶浊酒,项瞻每每小酌一口才下一子,刚落下便催促赫连良卿。
赫连良卿剐了他一眼,扫过园中抽芽的碧桃:“近日娘亲来了一封信,说贺氏商行在冀东已经稳定,他和父亲准备去北豫了。”
“我知道,大哥也给我来信了。”项瞻点了点头,见赫连良卿脸有忧色,便问,“怎么,你是担心他们的安全?”
赫连良卿不置可否,只道:“我听张峰说,荣军在淮水南寨,又增战船五十艘,裴文仲频频调粮……”
“那疯子不是每天都在教柳磬练武吗,怎么还有时间跟你胡说八道?”项瞻笑骂一句,宽慰道,“放心,裴文仲虽然在调兵运粮,却未敢越雷池一步,燕叔正在淮水北岸整顿兵马,五万镇安军月底便可完备,再加上天中县五万黑甲军,荣军想要北上,难如登天。”
赫连良卿微微点头,拾起一枚白子,沉默片刻,落在棋盘。
“呃,你这……”项瞻呛了口酒,盯着赫连良卿,一脸惊喜,“诶诶诶,落子无悔,你这可是一招恶手啊!”
赫连良卿似是没听到项瞻的话,凝眉说道:“可他不住调兵,越来越多,会不会对我军不利?”
“嗨,让他调呗!”项瞻拿起黑子,啪一声脆响,棋盘边角的白龙瞬间被斩成两截,他朗声笑道,“春潮将至,水涨一寸,他的船便钝一分,等水落下,江泥壅底,战船自困,他裴文仲是看见燕叔在那,心里没底,怕了而已!”
他起身,拎起酒壶,指向不远处,“你输了,走吧,看看清儿和宁儿的字怎么样。”
长廊尽头,百花小潭里水波潋滟,项谨尖披大氅,手扶木杖,独腿立于水榭,面前两小儿伏在石桌上,临水习字:左边“天下”二字写得歪歪扭扭,右边“太平”却笔力遒劲,极为端正。
“写字如执军,心正则笔正,笔正则旗正,旗正——”老人用木杖轻点青石,声音不高,却随风送出很远,他抬眼望天,缓缓说道,“则天下可定。”
……
春三月,下旬,北豫大地的麦苗已抽穗,青浪万顷,随风起伏,如海如潮。
邺邱城外,三十里连营,昔日旌旗如林、各军列阵,如今尽数调走,只余龙骧军大纛孤矗,猎猎于风。
旗下操练声震天,却不再是刀光血影,而是劈盾、斩木、勒马、列阵,一板一眼,汗水落地溅起尘土,竟也生起珠珠土花。
城内县府,新起一座“讲义堂”,日头未出,荀羡便已素衣青巾,执《劝豫农书》一卷,指划沟渠,堂前黑压压坐满各书院选送的青衿子弟,朗朗书声与城外号角交错,竟分外和谐。
同样的场景,也在南亳、天中两县上演,只是这两县之间,却是暗流潜涌,风还未起,巨浪已伏。
淮水发于雍州,本名毋须多提,至豫州时分出数支,最大一支仍称淮水,其中下游就在天中县南百十里外,穿群山,入扬州,汇诸水,终归大海。
而此刻,水北岸,五万镇安军已安营扎寨,正扼在南亳与天中之间,如山如铁,沉默而压。
中军主帐,燕朔负手而立,凝视着一方沙盘,而沙盘边,赫连良平正坐在一张矮案后,手捧一盏茶,极为惬意的浅尝慢饮。
一声细微的咂嘴,再度吸引燕朔的目光,他往旁边瞥了一眼,无奈一笑:“你父母即将来北豫,且三军正当忙之时,你不在邺邱好生练兵,为何非要来我这凑热闹?”
“他们来了,有自己的事要做,练兵一事有贺羽他们盯着就好,我闲来无事,向你讨教讨教用兵之策。”
“讨教?”燕朔愣了一下,扭头看向赫连良平,微微皱眉,“赫连,你莫不是在消遣我?”
“唉,实话无人信呐!”赫连良平长叹一声,放下茶盏,起身来到燕朔对面,指着沙盘,“裴文仲三万轻骑已在南岸扎营,一万重甲步兵以及一万重弩也已坐船而来,五万大军,水陆皆可战,我想知道,你打算如何退敌?”
燕朔仍是微皱着眉,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把沙盘边缘的灯盏往中间推了推。
灯火映得那一条淮水像真在流动,水南岸,裴文仲的五万兵棋被排成一把“梳子”,梳背是重甲与弩阵,梳齿便是五十艘蒙冲斗舰,船头漆成黑色,像一排倒插的獠牙。
“退敌?”燕朔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我何时说过要退?”
他两根手指捏起一枚代表镇安军的赤色小旗,轻轻放在淮水北岸一处不起眼的弯嘴上,那里水流湍急,暗礁纵横,两岸芦荻高过人头,向来是渔夫都不肯夜泊的“鬼牙湾”。
“裴文仲想借春汛水势,用船运兵、运弩、运粮……”燕朔轻笑一声,“那我便先退一步,把水道让给他。”
赫连良平眉梢微挑,瞬间会意:“你要凿堤?”
“不凿堤,借水。”燕朔把赤旗往湾口再推半寸,指尖在沙盘上一划,画出一道极细的沟,“月底,淮水上游会有一场桃花汛,水量足以漫过鬼牙湾浅滩,我命人提前三日,用柴捆、沙袋、石笼,在这里……”
他在湾口最窄处轻轻一叩,“垒一道暗堰,外看仍是老河槽,底下半数却只剩一层薄土,春汛一到,水压自破,洪流将折而向东,卷着暗礁、断木、浮冰,直扑南岸船阵。”
赫连良平眯起眼,脑中已浮现出那幅画面:黑夜,骤水,巨浪碎木如万马奔腾,蒙冲斗舰被拦腰撞断,重弩方阵尚未展开,便被自己的船阵冲得七零八落。
“可裴文仲也是水战老手,”他提醒,“上游有异动,他必派哨船来探。”
“所以还要给他送一份大礼。”燕朔回身,从案上取过一支令箭,“扬州重弩,有善制火油弹者,以薄陶为壳,内填火油、白磷、铁蒺藜,抛至船面,碎即火溅,水扑不灭。恰巧,我在南荣时,也带领过这样的部队。”
“你意欲何为?”
“派一百名善水的将士,携火油弹潜至南岸,先烧他外囤粮船,但凡火起,他必分兵救粮,再无暇他故。”
赫连良平沉吟片刻,忽然笑了:“你能算水,也能算火,可曾算过风?”
燕朔一愣:“风?”
“不错,风。”赫连良平点头道,“三月底四月初,这中原之地的风最是不稳,若风由北来,你计策或许可成,可若南风起,又该当如何?”
他伸出两指,拈起一枚黑色小旗,轻轻放在淮水北岸,直插进镇安军大营,“火借风势往北而来,一旦控制不住,反扑你几十里营寨,岂非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