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说这话,只怕自己都不信吧?”方好垂眸,望着炭火中跳动的火星,“将军想要的,是百姓安稳,不仅邺邱,更是整个北豫,甚至,整个北方。”
“父亲耕耘豫州已有多年,虽不说人人安居乐业,但也比以前好上千倍百倍,百姓们是会念他的好的,杀了我,不仅会让父亲对你恨之入骨,就连日后治理邺邱,或许也会增添许多麻烦……”
她顿了顿,再度直视项瞻,“况且,你不会对一个无辜女儿家下手,更何况,还是旧识。”
这番话条理清晰,像一把温软却锋利的刀,轻轻剖开项瞻藏在统帅身份下的犹豫,竟让他一时语塞。
他早知道方好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当年被囚于方令舟军营时就已经看透,可他没料到,三年过去,她不仅心思更缜密,竟还窥破了自己的软肋——收服豫州民心,而非杀一个无辜女子树敌。
而方才那句「战场之上仁义最无用」,连他自己说出口时,都觉得底气不足,此刻被方好点透,倒像是被人掀开了刻意绷紧的铠甲,露出里面未脱的赤诚。
“看来,我还是小觑姑娘了。”项瞻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雪花落在已经清理干净的青石板上,很快积起薄薄一层。
远处传来将士清理街道的声音,偶尔夹杂着百姓交谈的嘈乱,这座刚经历过战火的城池,正在复苏。
“不过,你说的也不全对。”项瞻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方好身上,“我的确不想滥杀无辜,但也不会让自己陷入被动,方令舟是否在乎你,不是你我说了算,得让他自己来证明。”
说着,抱拳施了一礼,“方姑娘,你日后是何归路,决定权不在我,更不在他方令舟,但在此之前,还希望你不要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否则,我不介意丢掉那颗赤诚之心。”
方好也起身还礼,却没有任何回应。
项瞻点点头,推开厅门,走了出去。
厅外,张峰、廉澄、王越正在闲聊,见项瞻出来,齐齐迎了过去。
“这么长时间,你们都说什么了?”张峰满脸好奇,伸着脖子往厅里张望。
“没什么,就是试探一下方令舟接下来的动作。”项瞻随口回应一句,招来一个守卫厅门的捕快,吩咐道,“务必护好她,一应餐食也不要委屈了她,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捕快连连应诺,不敢表现一丝懈怠。
项瞻未再多言,招呼众人离开县府,开始着手战后安置事宜。
雪断断续续,又下了四五天,城内积雪不断清理,倒没有对百姓生活造成多大影响,但城外早已不见了往日光景,放眼望去,除了白色还是白色。
积雪在阳光中泛着冷光,项瞻站在城楼上,指尖捏着半截被冻硬的枯草。
城楼飞檐挂着冰凌,像被霜打蔫的鹤羽,而更远处的抬云关方向,连一丝炊烟都看不见。
那道雄关仍在方令舟掌控之下,像一把钝刀悬在邺邱头顶,时刻提醒着他此刻“孤守”的处境。
“主公,都已统计出来了,三千七百余俘虏,大多愿意投效,少数不愿跟随义军的,也已遣散,眼下粮草充裕,足够全城军民三月之用,属下已经派人在城内搭设十个粥蓬,另外,也已从粮仓取出五千石粟米,分发给城中孤寡……”
身旁李晔不停地翻阅着一本簿册,轻声汇报城内情况,项瞻默默聆听,没有给出任何意见。
少顷,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廉澄的喘息:“主公,有消息了!”
项瞻猛地回头,精神一震:“快说!”
廉澄招呼同来的将士,那将士抱了抱拳,声音带着风雪的寒气:“启禀主公,荀羡收拢残军,已经逃到抬云关,关内守军少说还有两万之众,日夜巡防,连一只鸟都飞不过去。”
“果然如此!”项瞻点了点头,见那将士浑身泥泞,甲胄上结着冰碴,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先去喝碗热汤,好好休息!”
待那将士走后,他又转向李晔,眉头拧成疙瘩,“先生,整个北豫,还有多少兵马?”
李晔收好簿册,沉吟片刻,说道:“方令舟入雍,带走了大部分精锐,锁龙谷一战死伤惨重,他与罗不辞二人结盟后,回到北豫重整兵力,带走五万大军协助高顺……
他顿了顿,接着说,“若不算那五万,上阳关有步卒一万,抬云关有步卒一万五,当然,现在是两万了……除此之外,天中县驻有一万守军,其他各县,也有千余城防军。”
“如此说来……”项瞻默默计算着,眉头皱得更深,“方令舟竟还有十万兵马?!”
“只多不少。”李晔解释道,“北豫人口原还因数年前的旱灾,已近十室九空,但这些年来,方令舟依荀羡谏言,大肆收拢流民,光从兖、青、徐三州涌来的,就不下百万,其中青壮从军者也有不少,若不是因粮草供应不上,怕是三十万大军也有了。”
项瞻暗暗吃惊,虽然早就有感觉,方令舟早晚是义军心腹大患,却也没想到发展如此迅速。
他将枯草扔掉,抱了抱拳:“先生,安抚百姓、整编降兵之事,便劳烦你多费心,粮库需加派三倍守军,粥棚每日发放的粟米,也要亲自清点,不可让任何人中饱私囊。”
李晔躬身应诺:“主公放心,属下必亲力亲为,绝不让城中再生乱象。”
项瞻微微颔首,见李晔离开,又吩咐廉澄:“幼清,选出两个军中好手,过飞泉领赶往沁河驻军营地,面见谢明微、谢明端兄弟。”
他顿了顿,指尖在城砖上轻轻敲击,“告诉他们,邺邱虽定,但局势不稳,方令舟若得知消息,必定会强行回援,要是龙骧军与凤翥军已经赶到,务必设下埋伏,将其重创,若两军未至,切不可硬拼。”
廉澄抱拳领命,转身欲走,又被项瞻拦下:“你告诉张峰和王越,命他二人各领五百铁骑,在邺邱城外方圆二十里内巡查,若遇方令舟的溃兵,一律就地缴械,若发现大规模援军动向,即刻回报。”
廉澄应了声诺,转身离去,不多时,城东校场便响起集结兵马的号角声。
安排好一切,项瞻才走下城楼,街道上已有百姓陆续开门,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嬉戏,不少义军将士和捕快,正帮着老人清理门前的积雪,偶有笑声传来,冲淡了战后的肃穆。
看着这一幕,项瞻紧绷的眉头稍稍舒展,但心里却还是隐隐担忧,方令舟一日未除,这份安稳,便一日不算真正到来。
他兀自沉思,却见一位襕衫书生拦住去路:“小满,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