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灿兴致缺缺，敷衍道：“你得先说是什么吧，什么破东西就值得我特意去？”
王成搓着手，又离近了一些：“不是真宝贝，怎的能劳得动您？”
“昨夜个才收来的佛头像，听闻祝少爷之前与密斯赵机辩神论，赢得满堂喝彩，想来这武周时期的东西，也是能得您一份青眼的。”
祝灿不知对方怎么能给自己戴这么大的高帽，密斯赵是个自沪而来的商行小姐，之前一次大家一起吃吃喝喝的聚会上，这密斯赵非得扬教，不管男的女的都不能动手，先得跟她一起低头感谢上帝。
作为组织者，祝灿哪能惯人家这个毛病，本来对教派没有任何想法的人出声驳了一句“西方的神仙管不了东边的人”，说完就开始拿着小叉子吃自己的牛排，祝太太瞪了自己儿子一眼，大家跟着哈哈笑了一会儿，也各自吃了起来。
不过这事倒是真传出去了，祝灿也听闻有人说自己是个反教的人物。
很烦，莫名其妙的事，莫名其妙的人，无聊透顶的聚会，恶心透顶的人。
祝灿“哒”一下把杯子放到桌上，下一秒，祝太太的细鞋跟就划到了祝灿的脚踝。
祝灿忍着疼往自己亲妈那里看去，只见祝太太带着点笑意：“那可真是好运气哩，我们灿灿就好钻研这个，灿灿，你说是也不是？”
祝灿扭过头，闭了下眼：“……是。”
第二日要出发去王成别墅时，祝灿拖拖拉拉总也不想走，在镜子前转了又转，像小时候焦虑家庭教师要考试时一样。
达达在一旁带着笑，用有口音的中文说：“好了啦少爷，已经很俊了，不想跟他说话，直接闭口不言，给他个白眼，就够他美上一天啦。”
祝灿挠挠脸，答非所问：“达达你的国语怎么还是这么差，我给你录的音有没有好好听。”
达达吐了一下舌头：“这不是很忙嘛。”
“又去找你那些拖油瓶，给我当保姆还不够，还要照顾那么多人，累不死你。”
达达的生母是祝太太他爹买来的南亚人，买完有了孩子正赶上迁居，把娘俩一扔，过了好几年才想起来接走，这时的达达总跟着亲娘，口音已经定下，说起中文来总显得有些别扭。
最近几年战争频发，达达偶然出去买菜时竟然碰到了个和自己一个地方来的孩子，异国他乡偶遇，那孩子虽然没有亲缘关系，但跟达达一样卷曲着头发，浓眉高鼻，跟一大群没爹没妈的娃在码头上干零活，拿最少的工钱，达达一次两次熟悉了，便常常过去照顾那些小孩。
达达不是祝太太的妹妹，而是祝家的女仆，好处也有一些，达达有自己的工钱，还不少，足够她去补贴那些肚大胳膊腿儿细的孩子们。
祝灿从床头柜里掏掏，掏出些钱来，一股脑塞给达达，自己转身出了门，到车里时达达还再追着他，祝灿只好把车窗降下来，朝着达达道：“晚上我要吃花鲈。”
达达笑笑，脸上的雀斑变成了簇在一起的花：“好的少爷。”
码头那边卖鱼的不少，也省得达达费脚程，祝灿苦着脸来到了王家别墅。
刚进门，东南方的泳池里冒出一个白花花光溜溜的人，祝灿下了车，原地不动，等对方近了，才发现也不是全光溜的，王成还穿着个短裤。
泳池里还有几个玩耍的学生仔，有男有女，互相泼洒着笑闹，一身衬衫西裤的祝灿站在远处，像棵立挺的小竹子。
王成的短裤贴身，颜色还很绚丽，是最近流行的宝蓝色，在太阳底下像凭空抹了一块颜料，显得扁平扁平的，祝灿就看了一眼，把目光就转到了一边。
寒碜。
王成却觉得对方是害羞了。
他这新别墅最好的一点就是这个大泳池，可不是那些洋灰的底，而是进口的洋瓷，一水儿的蓝白马赛克，摩登得很。要不是之前那个外交官走得急，自己军队里的关系又牢靠，不然哪能让他得着这个便宜。
“灿灿，你来啦。一起游游泳？”
祝灿这回是真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不会，况且只有我家人才会这么叫我，你叫这个，是倾慕我母亲，想篡我爹的位置？”
王成就爱祝灿这个骄矜又不饶人的劲儿，像只漂亮的小天鹅，此时也不恼，就笑道：“不一定只有爹才可以这么叫吧……”
祝灿用手挡了下太阳，懒得理，要不是祝太太还要借这个别墅办沙龙，他一个正眼都不想给王成。
同性恋，他知道的，随着西方思想的传入不少人都有了些了解，况且古代这样的事也鲜见，只是现在盖着的遮羞布又敞开了些，不少年轻人也借着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由头交往。
祝灿看王成就腻歪，之前热情的富家小姐们还能因着礼貌答上几句话，如今看见他，真是一个字儿都不想说。
那边的学生仔还在叫王成回去，王成道了歉走过去交代事情，祝灿瞥过去几眼，看出了王成和其中某个学生眼神之间还有些分不开的拉扯。
更恶心了。
没一会儿，王成回来了，招待祝灿先坐着，仆人给上了茶，乌龙茶味深，袅袅生起的热气和金色的装潢扞格不入。
王成托着个佛头出来了。
石塑佛像，自脖子以下全无，面相丰满圆润，脸颊饱满，看上去庄严慈祥，就一小点瑕疵——佛像右眉处一点磕碰，流线般的弯眉来不及收尾便戛然而止。
“这个我找人鉴定过了，真货。”
祝灿坐正了，他虽然不十分了解佛家的一些事情，但这样的佛头却是大概能看出来的。战乱时不少洋人来收购偷盗，骗人去抢去凿，导致这按说应该在石窟里坐着的东西，断了头手流落在外。
一些民众和僧人也曾试图去阻止，可是没有武器， 去了也只是被轰赶的份儿。
王成继续喋喋不休：“也真是巧，一堆赝品里我一眼就瞅出来了，蒙洋人的东西也敢蒙我？这个就是真货！当时拍板就拿下，哼哼也不看我是谁。”
祝灿语气上挑：“你看出来的？”
王成笑了：“我那跟班小张，祖上干过文物保护，他瞧的。”
祝灿心想，什么文物保护，掘坟的差不多。
祝灿看王成托得不稳当，自己接了过来，入手还很沉，端详了一会，看不出什么真假。
“那老板就同意卖你？”
王成抚掌：“愿意，怎的不愿？”
不愿意，打就是了，让他看上的，是那小老板的福气。
小张和他溜达着查商贩就能碰上这样的好运气，那小老板长得人模人样，却实在没有眼色不知进退，竟说不卖，小张一拐子打过去，人就晕了。
这下不卖也得卖。
当然这些话王成不会说的，他自诩上流人士，不干这强人所难的事儿。
祝灿看着觉得有些可惜，这样历经千百年风雨的东西竟落到王成这样的人的手上，手指一动，忽然摸着个凸起。
祝灿才要低头细看，王成笑嘻嘻地贴近了些：“可喜欢不？”
祝灿右手不动，抬眼看了一下对方，等着王成的下文，果不其然，王成诱哄道：
“君子不夺人所爱，你要是喜欢，佛头送你便是。”
“我王成要的不多，叫你一声‘灿灿’……不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