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未歇,瘟疫再起。
这一次,病毒却绕开了朔方,精准地扑向了京畿附近的三州之地。
与朔方疫病不同,新疫发病迅猛,患者多为贫民,症状诡异,一时人心惶惶。
孙思邈再度临危受命,他背着药箱,步履匆匆地赶赴疫区。
在那些低矮潮湿的窝棚里,他见到了太多绝望的眼睛。
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诊治与查验,一个可怕的发现浮出水面。
病源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他在赈灾的米粮中,验出了一种被精细研磨的粉末——寒水石粉。
此物性大寒,少量入药可清热,但大量混入米粮,对饥肠辘辘的贫民而言,无异于穿肠毒药。
他立刻循着米粮的脉络追查,线索如同一条毒蛇,蜿蜒着钻回了长安城,最终停在了户部下辖的惠民仓。
当仓中账册被调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了。
那份调拨数万石米粮至三州的批文上,赫然盖着一枚印章——太子东宫之印。
尽管印文边缘模糊,显示是枚早已废弃的旧印,但上面的“东宫”二字,依旧清晰可辨。
消息传回朝堂,犹如投下一颗惊雷。
御史台的言官们嗅到了血腥味,立刻蜂拥而上,弹劾的奏疏堆满了李世民的案头。
“太子残政遗祸,阴结仓吏,图谋不轨!”的呼声响彻朝野。
罪名直指李承乾,意图将他与这场滔天罪孽捆绑在一起,万劫不复。
东宫之内,一片死寂。
李承乾端坐案前,面色平静地听着外界的风暴,仿佛那些弹劾与自己无关。
他没有急于辩解,而是看向了身侧的徐惠。
“启动‘灯影’。”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徐惠躬身领命,一道道指令通过绝密的渠道迅速传出。
遍布三州之地的“灯使”们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不再是悬壶济世的医师,而是化身为最敏锐的猎犬。
凡是接触过那批问题米粮的家庭、官吏、脚夫,其门框之上,皆被刻下了一道旁人无法察觉的特殊刻痕。
这是一张无形的大网,以最原始的方式,记录着毒药的流向。
三日后,夜幕沉沉。
数百份情报如涓涓细流,汇入东宫,最终在徐惠的沙盘上,勾勒出了一幅惊人的图景。
所有线索的终点,并非指向惠民仓的某个贪腐仓吏,而是精准地指向了七处地点——汉王李元昌在城郊与三州的私邸别业。
就在此时,另一则情报自千里之外的陇右传来,让整个阴谋的轮廓愈发清晰。
王玄策在追查商路时,发现那批特殊的寒水石,并非产自中原,而是通过一条隐秘的西域商道流入。
更致命的是,在运输所用的毡布上,他发现了一个用特殊染料绘制的、几乎无法辨识的暗记——长孙家族旗下最大的商号,“长兴行”。
徐惠看着沙盘上交错的线索,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好一招借刀杀人,一石二鸟。既能用废印构陷太子,又能将外戚长孙家拖下水。
无论陛下信与不信,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东宫与国舅府之间,必生嫌隙。届时,他这位亲王,便可坐收渔利。”
城南药园,武媚娘的决断比任何人都要快。
她没有丝毫犹豫,当着数百名围观百姓与药工的面,亲手点燃了火把,将药园库房内所有库存的寒水石,无论好坏,尽数投入烈火之中。
熊熊烈焰升腾,映着她决绝的脸庞。
“寒水石有毒,此为劣药,我武氏药园,绝不以此物谋财害命!”她高声宣布,随即发布“药灯悬赏令”:“凡举报毒源线索,一经查实,赏金十两,保举入灯使,享俸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一夜之间,足足三十七张写着各类线索的纸条,被塞进了长安各处药灯的底座暗格。
其中一张,字迹潦草,却内容惊心:“三日前深夜,见宫中内侍数人,抬木箱出永安门,形迹可疑,后入昌王府。”
武媚娘立刻将这份线索工工整整地抄录了三份。
一份即刻送往东宫,交由太子定夺;一份连夜送呈孙思邈,请他联名上奏,以医者之名,为民请命;而最后一份,她亲自送出城,藏进了慈恩庵的地窖深处。
她深知,人心难测,帝心更如渊海,必须留下后手,以防万一。
东宫书房,李承乾看着眼前的所有情报,终于决定反击。
他没有选择直接将证据呈给李世民,因为那只会变成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皇室丑闻。
他需要一个无法辩驳的、当场拿获的铁证。
他请来了高履行。
高履行是申国公高士廉之子,身份贵重,为人方正,由他出面,最为合适。
“高少卿,”李承乾语气平静,“我怀疑惠民仓账目有异,恐有仓吏监守自盗,私藏米粮于外。此事若由御史台或大理寺查,动静太大,易打草惊蛇。
太常寺掌祭祀礼仪,稽查下属各仓本是常事,还请你以‘太常寺稽查惠民仓外设私仓’为名,代我走一趟。”
高履行虽有疑虑,但见太子言辞恳切,又事关赈灾米粮,便应了下来。
他带着太常寺的仪仗,大张旗鼓地直扑李元昌位于城西的一处别院。
李元昌的管家见是太常寺的人,只当是例行公事,不敢阻拦。
高履行带人长驱直入,直奔后院粮仓。
当仓门打开,一股混合着米香与诡异石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里面堆着数百袋尚未启用的米粮,与三州疫区的毒米别无二致。
而在仓内暗格,他们更是搜出了伪造东宫旧印的铜制印模,以及一本尚未写完的日记。
高履行颤抖着手翻开日记,上面的字迹狂妄而扭曲:“大疫起于三府,民怨沸腾,太子失德,必被废黜!父皇诸子,唯我年长。待长安大乱,我以亲王之尊,领京畿兵马清君侧,入主东宫,指日可待!”
冷汗瞬间浸透了高履行的官袍,他失声惊呼:“此人疯矣!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李承乾接到消息后,只是摇了摇头,眼中是超乎年龄的沧桑:“他不疯。他只是看准了一件事——当局面失控,比起一个屡屡挑战他权威的亲生儿子,父皇,或许更愿意相信一个血脉相连的亲族。”
人证物证俱在,李元昌被押入大理寺,旋即被带到李世民面前亲审。
甘露殿内,灯火通明。
李世民端坐龙椅,面沉如水。
李元昌却一反常态,披头散发,神情疯癫。
他不仅不辩解,反而指着李世民放声大笑。
“哈哈哈!李世民,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天命所归的天子吗?你错了!”他的声音尖利刺耳,“去城里看看吧!百姓病了,饿了,怕了,他们认的不是你的皇榜,而是那盏悬在门口的灯!他们夜里不拜你的牌位,拜的是东宫的旧令!我败了,不是败给你,是败给了那小子的灯!”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钟声。
咚!咚!咚!……
一连七下,钟声穿透宫墙,响彻夜空。
那是“灯使紧急集结”的最高信号!
徐惠脸色煞白,飞奔入殿,声音嘶哑:“陛下,太子殿下!东市……长安东市突发集体中毒!上百名百姓在夜市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倒地不起!他们门前,全都挂着我们派发的红灯!”
李承乾瞳孔骤缩,他瞬间明白了。
李元昌的被捕,不过是整个阴谋的序幕。
真正的杀招,现在才来!
他猛地转身,抓起桌案上那幅由孙思邈绘制的《疫源图》,大步流星地冲向殿外。
他要去救人,他必须去!
然而,在宫门口,一排手持长戟的禁军如铁壁般将他拦下。
为首的正是薛仁贵,他面无表情,声如铁石:“殿下,陛下有诏,任何人无诏不得擅离宫禁!”
李承乾的脚步停下了。
他立于高高的台阶之上,身后是灯火辉煌的宫殿,眼前是无尽的黑暗。
远处,长安东市的方向,隐约能看到一片绝望的红色光晕,那是无数盏求救的红灯汇聚而成的血色。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疫源图》,那上面标注着每一个疫点,每一个解毒的方略。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宫门,带着一种冰冷的愤怒与决绝。
“那就让他们记住——是谁,在今夜,熄了救人的灯。”
而在宫城最深处的一座角楼之上,一双眼睛正透过狭窄的墙缝,静静地注视着宫门口的这场对峙,注视着远方那片混乱的红光。
黑暗中,那双眼睛的主人,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