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内殿的门终于打开,老院判走了出来,满脸倦色,身后跟着几位医官。
马三几乎是瞬间冲了上去,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大人,我家小王爷…… 状况如何?”
老院判抬眼看向他,目光扫过他满身血污与渗着血的衣袖,眉头微蹙,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吴世子已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且伤口需得静养,这段时日切不可再动气、劳累,务必好好将养!”
说罢,他摆了摆手,带着身后几个同样面带疲色的医官,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马三悬在心头的巨石轰然落地,长舒一口气的瞬间,伤口的剧痛才再度翻涌上来。
他顾不上揉一揉发僵的肩膀,只快步推门而入,急切地往内殿走去。
脚步虽快,却刻意放轻,靴底蹭过青砖地面,只留下极淡的声响 —— 他怕惊扰了榻上的人,更怕看到那双平日里清亮的眼眸,此刻还蒙着伤痛的雾气。
内殿的药香比前厅更浓,烛火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映得软榻上的身影愈发单薄。马三放轻呼吸凑过去,见吴天翊仍闭着眼,脸色虽依旧苍白,却比先前多了几分血色,搭在锦被外的手腕,指尖竟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了半截,指尖轻轻碰了碰吴天翊的手背,又怕惊扰到他,赶忙收回手,默默退到榻边的阴影里,重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与此同时,内阁首辅徐阶的书房内,烛火噼啪作响,将房内两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赵一垂手站在案前,额角还沾着赶路的薄汗,目光紧紧盯着来回踱步的徐阶,声音因急切而带着几分沙哑:“大人,您倒是给个准话!我家小王爷为了这机会,可是把自己的命都赌上了 —— 若您这边迟迟不做决断,耽误了时辰,小王爷的伤可就白受了!”
徐阶停下脚步,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案上摊开的密函还带着淡淡的墨香,可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似重锤般砸在他心上。他拿起密函,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颤,长叹一声:“赵一,你以为老夫不愿应下?世子信上的计策,确实是铲除阉党的良策,可你想过没有 —— 一旦操作有失,他要背负的,是何等骂名?”
“逼宫” 二字,徐阶没说出口,却重重压在两人心头。赵一急得往前走了两步:“可曹进忠的影卫刺杀长公主,证据确凿!若这次不趁机除了他,日后他定会变本加厉,到时候不仅小王爷危险,整个朝堂都要被他搅得鸡犬不宁!”
“证据确凿?” 徐阶苦笑一声,将密函放回案上,“王承恩虽愿作证,可曹进忠在宫中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整个大乾国,朝堂上更是多少人要看他的脸色?”
“即便太后知晓真相,为了稳住局面,也未必会重罚他 —— 轻则斥责,重则削去部分权力,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他顿了顿,目光沉了下去:“世子要借两万铁骑施压,明面上是逼朝堂严惩阉党,实则是要断了曹进忠的后路。”
“可你想过吗?若太后知晓他是借‘韶华长公主’逼宫,若再被曹进忠挑拨几句,说不定会让她与阉党联手 —— 到那时,世子不仅要面对影卫的仇杀,还要背上谋逆的罪名,这后果,他承担得起?”
赵一听得心头发紧,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 他只知道小王爷是为了除奸,却没细想这背后的风险。
徐阶看着他焦急的模样,又拿起密函,指尖划过 “以我之名,扫尽影卫!” 几字,轻声道:“世子这是拿自己的名声和性命做赌注啊…… 他明知会遭报复,却还要快刀斩乱麻,这份决心,老夫佩服!”
可徐阶做梦也想不到,在此之前,吴天翊早已暗中递出密信,联合了各地藩王 —— 除了向来与燕藩疏远、又与曹进忠势力相交甚密的淮南王外,其余诸王竟无一人推辞,皆已暗中调兵,对辖境内的影卫据点展开了清剿。
那些藩王虽各有盘算,也深知曹进忠的影卫遍布朝野、手段狠辣,可他们更恨这些阉党爪牙在自己的藩地上作威作福:影卫借监察之名,肆意搜刮民脂民膏,强占田宅,甚至对藩王府的属官呼来喝去,早已让诸王积怨颇深。
他们虽实力有别,有的手握重兵、雄踞一方,有的仅守着贫瘠封地、势力薄弱,却皆是皇族子嗣,骨子里仍存着几分对皇权的敬畏与对阉党专权的不满。
更何况如今燕藩主动牵头,更是正中下怀 —— 他们清楚,燕藩虽属弱藩,却敢为天下先,自己在地方上动手,既有燕藩挡在明处吸引朝堂目光,又能借清剿影卫之名,扫清辖境内的 “蛀虫”,更重要的是,只要这些阉党被除,他们便不必再年年将藩地的赋税、特产分一部分给影卫 “孝敬” 曹进忠,如此利大于弊的事,又何乐而不为?
只要吴天翊在邵明城血洗阉党据点的消息传到各地时,诸王便可就地清缴当地的影卫据点。
这些事,吴天翊从未在给徐阶的密信中提及 —— 他知道,这位老首辅行事谨慎,若知晓诸王已暗中动手,怕是会因担心局势失控而犹豫,倒不如先斩后奏,等木已成舟,再让朝堂看清:铲除阉党,早已不是他燕藩一人的意愿,而是诸王同心的共识!
可是吴天翊做梦也没想到此时的徐阶竟然如此犹豫不决,连配合他在朝堂上向曹进忠及其党羽势力发难的勇气都如此缩手缩脚!
他原以为徐阶身为内阁首辅,深知阉党乱政之害,会借着影卫刺杀长公主的契机,果断联手施压,可眼下这位老臣的顾虑,竟比他预想中重了太多 —— 仿佛不是在拔除毒瘤,而是在走钢丝,每一步都要反复掂量,生怕牵动朝堂的敏感神经。
此时的徐阶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檐角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满是老态与迟疑。
沉吟片刻后,他才转过身对赵一说道:“这样吧,你先回去复命,告诉世子,老夫今夜便会联络几位心腹大臣,明日早朝便发难!”
“至于两万铁骑,让他暂且按兵不动 —— 若朝堂真要和稀泥,老夫再派人知会他,届时再出兵不迟!”
这话听似给了准话,可赵一心里却凉了半截!
他虽不知道自家小王爷暗中联合诸王的全盘计划,却也清楚眼下最要紧的是 “快”—— 曹进忠何等狡猾,若等他反应过来,要么销毁证据,要么拉拢朝臣,届时再想发难,怕是难如登天。
更何况小王爷还在太医院躺着,身上的伤还没好,哪有时间等朝堂 “和稀泥” 后再补救?
赵一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指节不自觉地攥起,语气里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急切:“大人!可曹进忠那边不会等啊!今夜若不敲定对策,明日早朝他指不定会反咬一口,说小王爷构陷……”
正当他上前准备再劝说,就见徐阶摆了摆手,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坚持,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赵护卫,老夫知道你的急!可朝堂之事,不是单凭一腔热血就能成的!”
“老夫需得确认几位大臣的心意,需得摸清太后的态度,更需得为世子留条后路!若此刻贸然行事,一旦失手,不仅扳不倒曹进忠,反倒会让世子陷入更危险的境地,你明白吗?”
徐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多年身居高位的威严,赵一到了嘴边的话竟被堵了回去。
他看着老首辅鬓边的白发,看着案上堆积的奏折,忽然意识到,这位老臣顾虑的,或许比他想得更深远 —— 他要的不是一时的痛快,而是稳妥地拔除阉党,是不让吴天翊落得 “谋逆” 的骂名,是要为大乾国留一份安稳!
可这份 “稳妥”,在赵一看来,却像是在给曹进忠喘息的机会。
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躬身行礼时,语气里仍带着几分不甘:“既然大人已有决断,属下这就回去复命!只是还望大人…… 明日早朝,莫要让小王爷失望!”
徐阶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拿起案上的密函。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远处隐约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他知道,今夜注定无眠 —— 既要联络大臣,又要揣测太后心思,还要提防曹进忠的眼线,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何尝不想快刀斩乱麻?可他肩上扛着的,是整个朝堂的安稳,容不得半分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