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乔幽目光未移,两人视线隔空再次相对。
烛光被风吹得有些弱了,楚默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她脸上的神情。
她的脸上,有的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楚默离讽刺一笑,声色却并未染上这些负面情绪,“阿乔,袁府之事,我既已承诺,便不会出尔反尔。跟着你来这里的那叔侄二人,你也不必担心,他们若是要走,定能平安离开青国。至于临渊城里吹雪中的那些人,过了这么久,你不是早已安排妥当了,我如今就算派人去,应该也拿不到人了,不是?”
虽然相隔数步,水乔幽还是看到了他脸上的笑容。
楚默离收回视线,提起另一只脚。
水乔幽见他不信,又强调道,“我说的是真的。”
楚默离脚步停住。
水乔幽望着他,淡然的神情中又表明着认真。
楚默离盯着外面的雨看了一会儿,问道:“那为何要是明日?”
水乔幽走神了一瞬,没有作答。
楚默离等了三息,听不到回答,又轻笑了一声,将那一步迈了出去。
屋外的风雨,比他进来时大了一些。
他却没有丝毫迟疑,迎着风雨下了台阶,朝大门走去。
水乔幽听着他讥讽似的笑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视野,知道他确实是不再相信她。
道歉,确实不能解决问题。
他不接受,她亦不能强迫他接受。
她没再喊住他,也没再说别的。
楚默离感谢着身后的沉默,步子迈得更大,未再让自己生出一丝犹豫。绕过影壁后,身影就彻底消失了。
不多久,开门关门声接连透过雨幕传进来,也让这前后左右再次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水乔幽收回视线,盯着在风中凌乱的烛火,见它摇曳了多次,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望着窗外的雨,慢慢喝着。
楚默离一出来,时礼立马撑伞,可还没等他将伞递出去,楚默离已经从他身边过去,出了院门。
时礼目光追上他,看出他背影上散发出来的气息,竟然不觉得夜风寒凉了。
他似有所悟,也不敢多问,赶忙替主人关上门,撑着伞追上去。
他急步追了好几步,这才追上前面的楚默离。
楚默离不像来时站在外面犹豫不前,离开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
时礼跟着他走了几步,差点又被他甩开。
水乔幽喝完手里的茶,用茶壶中剩下的水,灭掉了炉灶里的火,屋里瞬间一片漆黑。
她没再坐下去,吹灭了蜡烛,回了房间。
外面的风雨声,逐渐加大,冬日的气息愈发浓厚。
三更锣声响起,更夫弄出的动静,传至四方,又很快也从风雨中隐去。
暗夜,一如以往,又长又静。
寒风刮吹窗纸的声音,显得有点吵,仍未睡着的水乔幽也没想下床去关窗,侧了个身,望向窗外。
窗里窗外一片漆黑,水乔幽也看不见任何物什,就静静地听着雨水嘀嗒。
听久了,有些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外面的寒风送进来一声细小的‘吱呀’声,听上去,有点久远的耳熟。
水乔幽神思立即复位,侧耳再听,除了风雨声,却没再听到其它声响。
这让她有些质疑自己的耳力,未再去留意。
她又盯着什么也看不到的窗外看了片刻,收回视线,准备翻个身,闭眼休息。
这时,外面又响起了轻轻的声响,就像是外面的门,被风吹开了。
她目光转向,望向门外。
随即,又有细小的声音传进来。
这一次,应该是关门声。
水乔幽看着房门的方向,没有出声,也未起床去查看。
不出片刻,房间的门也被轻轻推开。
她没有听到脚步声,却已看到黑暗中走进了一个身影。
楚默离一开门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两人隔着黑暗对视一眼,她不出声,他脚步未停,跨过门槛,关上房门。
这个小小的房间,他也早已如水乔幽一般熟悉,无需照明,亦能如在光明下行走。
他径直走到了床边,他身上的湿意也将外面的寒气带了进来,却也让这小小的房间里的一切都流动起来。
这个时节蚊虫已经逐渐消失,水乔幽上床时,没有将蚊帐放下来。
楚默离站在窗边,低头看着她。
水乔幽望着去而复返的他,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不知他是何意,也没开口说话。
两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僵持了三息。
三息过后,楚默离散发出来的气息未变,动手将身上沾染了雨水的外衣与鞋子脱了,动作自然流畅地上了床。
水乔幽看着他在自己身边躺下,先前无论楚默离说什么,都没有变化的眼睛,少有的闪过一丝疑惑。
楚默离不在意她躺在床中间,伸手搂过她,手上微微一用力,就给自己挪出了足够的位置。
他环着她的手没再放开,见到她的眼神,一直沉默的人终于出声, “已经过了子正。”
水乔幽愣了少时,才会意他的提醒。
过了子正,那就意味着,新的一日开始了。
此时,已是‘明日’。
“我……”
水乔幽张嘴,可又不得不承认,他这么认为也没有毛病。
楚默离听到她出声,冷声又提醒她,“阿乔,虽然,你不是君子,但是,你已说出口的话,你也应当记得。”
水乔幽与他互相看了须臾,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楚默离伸手,覆盖在她眼睛上,轻轻抚了一下,“休息。”
水乔幽听着他有些冷硬的话语,睫毛轻轻动了一下。
等到他将手放下去,水乔幽看到的是一双已经闭上的眼睛。
水乔幽能够感受到他发间的湿意,也记得他离去时的决心,再看此刻躺在旁边的他,知道他的心情还和先前出门前一样,然而,他却又走了回来?
水乔幽低头望了一眼搂在自己腰上的手,腰上的手立时又收紧了些许。
水乔幽抬眼,瞧着闭着眼睛表示不愿与她多说的他,安静了片刻,没有说话了,默许了他的留宿。
她的目光越过他,又看到窗户。
不知不觉,再次出神。
楚默离知道她没睡,也没再干扰她。
不知不觉,四更锣声从外面传了进来,水乔幽才收回目光,听着楚默离均匀的呼吸声,也闭上了眼睛。
五更锣声,楚默离仍旧闭着眼睛没有动。
锣声响第三遍时,水乔幽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看上去还没醒来的人很快出声,“今日,我不上朝。”
水乔幽听到他这话,知道他这一晚上也并未睡着。既然他不上朝,她也没再管他。
水乔幽如今不用上值,也无需早起。
楚默离一直搂着她,躺到了窗外逐渐明亮。
他今日虽不用上朝,却也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上午本还计划去御史台。
他不得不放开了她,下床起身。
昨日打湿的外衣,依旧是半湿的,他轻车熟路地打开了衣柜,看到里面的一切都如他所想,没有改变,随便找了身衣服。
反正他们都坦诚相见过了,他也没有避讳水乔幽,直接在屋里将衣服换了。
水乔幽瞧了他一眼,见他换衣服,又将目光收了回去。
楚默离知道她睁眼了,则搭着外衣走了过来,再次提醒她,“阿乔,记得,这次,是你自己说的。”
水乔幽目光没有再动,没有立即做声。
她的静默,让楚默离整理衣服的动作慢了下来,目光如炬地锁住了她的双眼。
房间里的气氛,迅速转变,像被拉直了的绳索,逐渐绷紧。
两息过去,水乔幽回应了他,“我不会反悔的。”
她的声音,终于让绳索免了被崩断的情况。
楚默离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少时,手上动作恢复,穿上外衣,先出门了。
出门之时,他没有说今晚会不会再过来。
时礼已在门口等着,他见到楚默离换了身衣服出来,原以为他的心情相较昨晚会有好转。
可是,等到楚默离过来,他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确实不再如昨晚那般冷硬,然而,他的眉头却似乎还是没有完全舒展开。
这让时礼,心中糊涂了。
他小心瞥了一眼门内。
这到底是和好了,还是没和好?
他立时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没敢随便开口。
楚默离走出院门,也回头往往里面看了一眼,仔细回想了水乔幽刚才说话时的语气和眼神,眉头稍微舒展了一点,才重新往外走。
虽然他目前相信了水乔幽这句话,但是,他也没有忘记,她昨日提到的前提。
为何,要是‘明日’?
他没想明白,好在,明日已经到来。
路口边已经传来了行人的说话声,楚默离不好再多留,收回了思绪,暂时先离开了。
楚默离离开后,不用上值的水乔幽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实在躺不下去了,也下床洗漱。
洗漱完后,她去了邻居家。
邻居家里修缮的其实也差不多了,只剩屋顶还有一个角没上瓦,但知道要下雨,工匠也提前做好了防范,
水乔幽看了一眼那个角,走了进去。
因为这宅子的原主人‘外出’还未回来,这些日子,各个邻居在屋外待了一段日子,如今又回到了家中。
水乔幽环视一圈,抬手给他们行了一礼。
礼毕,她收回手,感觉到背后似乎多了一双眼睛。
水乔幽回头望向门外,就见夙秋站在其中一株红皮榕树上看着她。
他见她也看到他了,落到了邻居家门口。
夙秋扫了一眼她的各位邻居,直接问道:“这里是不是有地道,可以直通城外的那处山洞?”
水乔幽镇定自若,听出他就是想要求证自己的猜测,回答了他,“是。”
这里的确有路直通山洞,此处并已存在多年。
夙秋验证了自己的猜测,看她愿意回答,又问了一问,“这里原先的主人,也跟你是一样的人?”
水乔幽对他没有隐瞒,“不是。”
这座宅子是上一任房主的祖宅,并已传承四代。但是,他们跟地宫、宝藏等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先祖,应该也是不知道这宅子下的秘密的。
因为,这地道,是在这他们买下这块地之前就存在了。
此处,原先是洛家买的一处别院旧址,地道入口深入地下数丈,洛家先祖在入口上方精心做了掩饰,按照一般建房打地基的需要,根本挖不到入口。
另外,他们挖建地道的同时,也做好了掩埋的准备。
水乔幽吩咐甜瓜他们修缮此处之前,已经毁掉了此处。
故而,那些修缮的工匠深挖数尺,看到的却是已经搁置地下多年的石头。
就算他们再往下挖几尺,也不会看出不同来。
夙秋好奇未停,“那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水乔幽与他互看了一息,实话道:“别人告知的。”
她当初会找到这座宅子,亦不是偶然。
而是,俞白留在原阳那一箱子文玩古物里的羊皮纸,记载了这个地方,剩下的部分,就是红绮从暗室里找到的那张地形图。
夙秋瞧着她的眼睛,辨别着她话语的真假。
水乔幽没有在意他的目光,也问了他一问,“小公子问的,我都答了,我亦有一问,可否问公子?”
夙秋没说不可以。
水乔幽问道:“小公子,先前明知我是故意在利用你,为何还愿帮忙?”
夙秋瞧着她,没有立即作答。
水乔幽又道:“真的只是出于好奇?”
这次,夙秋回答了她,“我确实只是好奇。”
水乔幽直接用眼神表明了不是那么相信。
夙秋面色不动,“不过,我是比较好奇,你到底是谁?”
这不是水乔幽第一次从夙秋这里听到这样的话,她面对着他的探究,从容不迫。
夙秋见她不答,同她说了一事,“你离开竹海山庄那一日,傅老太爷目送你离开,我见到他在你身后,对你行了一礼。”
夙秋看她目光,知道当初没有回头的她,是不知这一幕的。
“他那一礼,是大邺时期,晚辈对长辈、尊者之礼。”
他若不说,水乔幽当真不知道此事,但是她未将情绪显露在脸上,听着他继续说。
“可是,你们在我们的眼里,明明应该是反过的。他为何却将你当作长辈?”
水乔幽没有回避他审视的目光,却也没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