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迎做了个梦。
梦里,她和某个人躺在草地上小憩,四面八方都在飘雪,只有他们头顶上方的天空是碧蓝的,倾洒暖融融的日光。
她侧过头去打量身边人的眉眼,他好像感受到她的目光,也睁开眼睛。
他们彼此相视着。
温迎看见他的发丝沾染了草屑,于是朝他伸出手,打算替他摘下来。
这时候,原本在别处游荡的马驹凑到他们面前。
周围有那么多的草可以吃,它们却装作看不见般,打着响鼻,伸长脖子,偏要去吃叶昨脑袋上的草叶。
温迎记挂着他的洁癖症,准备爬起来,赶走那两匹马。
她刚起身,叶昨攥住了她的手腕。
温迎讶异地转头,他微微启唇,像是要说些什么,然而下一瞬,覆盖在她皮肤的那层温度消失了,留在她手腕上面的只剩一串亮晶晶的手链。
叶昨的身体也飞快地消散了,变成透明的模样,如同一个虚幻的影子。
温迎骤然睁开了眼睛。
窗帘打开,同时打开的还有卧室房门。
梦里见到的人就站在那里,穿着浅灰色的家居服,眼眸温和地看向她。
温迎愣了愣,一时间居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直到“叮咚”一声响起,她才如梦初醒,昨天晚上她洗完澡后很快就睡着了,忘记了让AI变回去。
没有她的指令,AI便维持着叶昨的身形,就这样度过了一整夜。
AI给她发送了文字消息,温迎没有立马打开手机查看。
梦境残留的影像还倒映在瞳孔中,逐渐与眼前的虚影重叠,此时此刻,她突然非常……想听见叶昨的声音。
见她迟迟没有查看信息,AI的眼神透出一丝困惑,走到床边,像昨天一样解锁了屏幕,递到她面前。
[早餐已经做好了,您想现在起床,还是再躺一会?]
温迎扫过那行字,坐起身。
AI俯下身,自然而然地捡起她的拖鞋,屈膝为她穿上。
温迎看着自己面前的脑袋,它的发丝和叶昨一样漆黑浓密,连发旋都难以看见,她的视线缓慢移动,发现它颈后靠近右耳的地方,藏着一颗颜色很浅的痣。
叶昨这里也长过这样的一颗痣吗?她有些想不起来了。
他们认识的时间实际很短,应该很容易被遗忘才对。前提是,温迎尽力克制自己,不那么频繁地回忆的话。
但她宁可暂时放任自己变得意志薄弱,说:“你有没有觉得,总是用文字聊天很不方便?”
AI身形微顿,仰头望向她,眼睫轻轻地眨了一下。
[是的。]它说。
温迎没有移开视线,眼神停驻在那张熟悉的面孔,接着道:“如果你开口说话,我是不是得一直拿着手机,像打电话那样跟你聊天?”
AI给出的依旧是文字答案:[当然不用,我的音频信号能够通过任何具备声能转换与输出功能的载体进行传播。]
顿了顿,它问:[您想尝试一下吗?]
“嗯。”温迎应了声,“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调整一下你的语音参数。”
AI自然不会提出任何异议:[好的,您可以尽情使用我,无论用哪种方式。]
温迎花费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把它的声音调整成近似于叶昨的声音。
随后,她又让AI仿照叶昨的语气,和她说了几句话。
“早安,温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注视她,目光笔直而纯粹。
“早安。”她也这么说。
叶昨的名字在舌尖滚了几圈,最终还是被咽回去,温迎往浴室的方向走。
站在洗手台前,她接过挤好牙膏的牙刷,往镜子看一眼,AI仍站在她身后。
两道目光在镜中相接,它按照她的要求,像叶昨那样弯了眸。
“那我先去帮您把早餐热一下?”
温迎刷牙的动作顿住,隔了几秒,“嗯”了一声。
AI离开浴室,厨房传来轻微的声响。
温迎扭过头,看向那道颀长的身形,正背对着她忙碌。
光从背影来看,它跟她印象中的叶昨没什么不同。
但她不知怎的,突然感到索然无味。
无论她给出多少条指令,如何用精确的语言一遍遍把它修整成叶昨的样子,她的理智始终清晰地告诉她,它只是一个AI。
它能够完美依照她的要求,做出她想要看见的举动,讲出她想听的话。
但那只是对指令的服从。
AI的灵魂由逻辑和算法写就,它不会产生自己的思想,并不是温迎渴望触碰的,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她走出浴室,餐桌已经摆满了早餐,AI往她习惯坐着的椅子上放了个软垫。
也许是察觉出她的沉默,吃饭的时候,AI时不时开口说话,绞尽脑汁地抛出有趣的笑话或者新闻,试图逗笑她。
温迎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好,不过还是很给面子地笑了笑。
“我吃饱了,今天的生煎包很好吃,谢谢你。”她说着,站起身。
AI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她没有注意到,自顾自回到卧室换衣服。
推开门,餐桌已经被收拾好了,AI站在门边问她:“您中午想吃些什么?”
“我中午不回来,在外面吃饭。”温迎说道。
她和席缘约好了一起到商场新开的餐厅吃午餐。
不过,她没有把这句理由讲出来,换好鞋子,像往常一样拧动门把手。
“……好,我知道了。”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AI像是情绪有些低落。
温迎回头看了它一眼,在她转头的瞬间,AI的表情恢复了温和,用轻松的语气问:“今天也准备打车去上班吗?”
温迎回以疑惑,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转瞬又想到,AI作为手机助手,说不定她的每一笔支出它都能看到。
她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自己究竟给了它多少权限,也懒得去思考了,只点点头。
AI的记忆倒是很清楚:“您名下好像有一辆跑车,但是从来没有见您驾驶过它,是因为不喜欢吗?”
不喜欢跑车?那倒没有。
“我忘了自己当初把车钥匙扔到哪里了。”温迎诚实道。
而且这些天她都习惯了打车,每天准时起床,匆匆忙忙赶到安全局给自己找很多事情做,刻意让自己变得忙碌。
毕竟人一旦忙碌起来,就很难把时间分给伤感了。
“这样啊。”AI用和叶昨分毫不差的声音轻声道。
随即,它手中多了一枚钥匙,唇畔牵扯出一丝弧度:“正巧,今早打扫卫生的时候我在沙发下面找到了它,我可以送您去上班吗?”
温迎的注意力并不在那枚钥匙上面,她的视线被那张好看的面孔露出的浅笑悉数攫取。
她不知道AI怎么会突然主动提起这件事情,是出于逗她开心的责任,还是别的什么在促使着它,等她回过神时,AI已经带着她驶出停车库了。
现在的无人驾驶技术已经很发达,不过AI还是坐到了驾驶位。
它出门的时候特意给自己换了身衣服,一秒钟不到的时间,那套家居服就变成了白衬衫和黑西裤,配上一副墨镜,看上去像是温迎的专属司机。
温迎没有见过“叶昨”以这副装扮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由得多看了它几眼。
安全局到达,她都快要走到大厅里面了,又折回来。
那辆很不低调的跑车还停在原处,没有离开。
AI静静注视她,弯起唇角。
或许是它露出笑容的时候太有活人感,令温迎产生“被男朋友送来上班”的错觉,她朝它举起了手机。
平滑的墨镜片将AI稍显无措的视线遮挡,“咔嚓”一声。
温迎看向屏幕,跑车的驾驶位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紧接着,AI的[抱歉]弹了出来,带着歉意解释:[您没有要求我更改初始化设置,我的投影仅您可见。]
随即,对话框中出现一张照片。
和温迎拍摄的角度不同,这张照片看起来更像是一张证件照。
温迎收回目光,命令自己回到现实,刷卡朝里面走。
AI的文字信息继续弹出:[是我的疏忽……您生气了吗?]
[对不起,主人。]
[对不起。]
[……温迎。]
温迎走进电梯,同样打字回复:[没有,不是你的错。]
尽管如此,小圆圈仍旧急促不安地转动,失去了规律般,变得有些慌乱。
[温迎…]
温迎低头,再次看一眼那张照片,手指动了动。
她在删除与保存之间犹豫不定。
下一秒,她的感应装置跳出新的通知。
【觉醒体219号﹣黛莉娅 状态:已关押 审判倒计时:47h 59min 59s。】
–
温迎头痛不已地坐在工位前。
突然弹出的倒计时打乱了一切,让她措不及防。
席缘帮忙咨询了那位正在休假的审判者,对方告诉她们,倒计时等同于上级不容置喙的命令,如果温迎坚决不服从安排,等待她的将会是严厉的处罚。
“我听说你在‘阿尔法国’待过一段时间。”对方隐晦地说,“鉴于这一点,你的身份已经非常敏感了,平日里更应该谨言慎行,别落上了联邦背叛者的罪名……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只是待过一段时间而已。
她连记忆都没有,就算出卖联邦,也得有与之相关的记忆才行。
她至少得知道一些联邦秘辛,才好四处抖落出去吧,否则的话,从何谈起?
傍晚,温迎兴致缺缺地收拾好东西,准备提早回家。
她乘坐环境电梯,一眼看见停在路边的跑车,和倚靠在车门边的熟悉身影。
没想到AI会来接自己下班,温迎有些意外。
AI似乎自行调整了设置,外面人来人往,许多好奇的路人频频朝它投去异样的眼光,AI恍若未觉,静静垂着头。
突然间,它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准确无误地朝玻璃幕墙看过来。
目光相接的刹那,AI翘起了嘴角,有那么一瞬间,温迎觉得自己感知到了它的情绪,仿佛只要看到她,它就会开心。
即便她因为糟心的工作,连续好几个小时忘记了回复它的消息。
“等很久了吗?”温迎问。
AI笑着摇头,说“没有”,为她拉开车门,温迎正准备坐上去,看见副驾驶放着的一簇花束。
是仿生花,萦绕在鼻尖的馥郁香气却很真实,温迎看着面前鲜艳活泼的色彩搭配,神色微怔。
AI注视她脸上的表情,问出的语气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你不喜欢吗?”
“不是,我挺喜欢的。”温迎说着,停顿了一下。
她转头,AI还在看她。
“……我忘了加敬语。”它抿了抿唇,突然道歉。
温迎还是说“没事”,她拨弄花瓣,腕间的手链晃动着,那些或蓝或银的小花像是也活了起来。
“那正好,以后就不要再您来您去的了,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了。”她说。
“好的,温迎。”AI答应下来。
车辆向前行驶,温迎低头嗅闻怀里的花束,听见它轻声开口:“那……你想称呼我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超出了温迎的预料。
她偏过头,AI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姿势,像是在专心致志地驾驶。
如果温迎观察得足够仔细,就会发现它的嘴角是微微抿起的,唇线也有些僵硬。
但是她没有,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试探着,在心里极轻地念了几遍“叶昨”的名字,最终发现,自己还是无法从容地把这个名字安置到AI身上。
即便她因为迫切地需要一份慰藉,暂时放任自己沉溺在虚拟里。
“我们之间好像没有需要频繁称呼对方的时刻吧?”温迎笑着说道,略过了这个话题,打开手机回复席缘的简讯。
AI沉默无话。
他按部就班地操纵车辆驶入车库,回到和温迎的家中,使用机械臂为她烹饪晚餐。
温迎的同事似乎给她分享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她对着手机聊天,一直在笑。
AI监控着她的手机,他看得到那些对话,只是一些随处可见的平平无奇的新闻,如果温迎想要获取这些信息,他可以在第一时间搜集到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所有新鲜事件,将它们展现在她面前,供她娱乐。
只要她打开他的对话框。
但是她没有。
她也没有给予他多余的指令,因为同事的存在,温迎甚至不必通过向他抱怨工作的烦恼来获取轻松,那个叫做席缘的同事被安排了加班,也有很多苦水要吐露,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她们的聊天看上去更加同频。
所以,尽管AI和温迎共处在同一个房间,用言语称呼对方的时刻仍旧少之又少,温迎不需要浪费任何时间,给他取一个名字,更不需要他。
不需要。
“铛——”的一声,在空气中回响。
温迎从手机里抬起头,抽空问了一句:“怎么了?是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吗?”
并不是。
只是机械臂操作不当,不慎切到手指了而已。
AI垂下眼帘,看向自己与机械臂重叠的,半透明的手掌。
他不明白,那些真实存在的刀具分明触碰不到他,即便能够触碰得到,被切割的也只是机械骨骼制成的手指而已。
为什么他的心脏却像被剖碎了一般,掉落满地,发出不可忽视的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