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是个温柔的回答。
时间不早了,温迎放下手机,到厨房给自己做了顿简餐。
吃完晚饭之后,她试探性地给索伦·李编辑了一封邮件,告知对方自己给黛莉娅写了份就医报告的事情。
索伦·李这时候回复的倒是很快:“黛莉娅能够拥有你这样重情义的朋友,是她的幸运。但身为一名审判者,我想你也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什么,正所谓法不容情,过去一年里的你所执行的任务都堪称完美,A区总部也十分看中你的能力,他们还向我提及过想要把你调回A区。保持这份理智,别让我的期待落空,孩子。”
温迎麻木地扫过这份堪称画大饼的邮件。
她回复了几句感谢之类的话,使用身份卡打开数据库,继续查阅资料。
她需要了解到更多关于联邦的消息,才能保证自己在失去记忆的情况下不被利用,譬如“w试剂”的研究,以往被审判的觉醒体去向等等,还有……
温迎敲下“永昼计划”几个字。
屏幕上浮现的却是大片空白,关于这个词条的内容是空的。
检索“2203年之前的灾难”,倒是出现了几段简略的文字,说是在21世纪初,这个世界突然爆发过一场丧尸危机,不过在短短几年之内,这场危机又被迅速化解了。
与之相关的内容还有“异能者”,根据资料描述,“异能者”似乎是“觉醒体”的前身,只不过两者之间的地位天壤地别。
“异能者”是受人尊敬的,是拯救人类的希望,而“觉醒体”则更像一件可消耗的人形武器,虽然能赚到高出常人十几倍的工资,却也受到更严格的管控,几百年来从未有过自由。
或许是被人为抹去,又或者是温迎的权限不足,多余的内容就再也检索不到了。
出现在她面前的只剩下一堆想象力丰富的网络小说。
温迎随便翻了翻,就去拿衣服洗澡。
走进浴室的时候,她犹豫着要不要摘下手链,毕竟不知道它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要是被水淋坏了就不好了。
这是叶昨留给她唯一的念想。
想到那个人,有关阿尔法国的一切记忆不约而同纷杳而至,温迎的心情瞬间低落下来,她想着反正昨晚也是这么洗的,干脆就戴在手上,打开了淋浴的开关。
洗完澡出来后,洗衣机已经在运行当中了,但机械臂还在水池那边敬业地工作。
温迎在迷蒙水蒸气中擦了擦眼睛,看清楚特意切换成人类的指尖挂着的伶仃布料,正是她的贴身衣物。
“别别别……我自己来就行了。”她仍旧不习惯使唤别人做事,不由得脱口而出。
机械臂顺从地止住动作,任由她急匆匆地从手中抽走了那几片衣料。
洗涤剂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其实那些衣物已经被洗干净了,不过温迎还是打开水龙头,装模作样地用清水冲洗了一遍。
那两只模拟成人类的沉默地悬空在她旁边,像是在旁观。
温迎感觉到一种诡异的尴尬,它们又没有眼睛,她却莫名感受到从身侧徐徐飘来的,带着丝丝怨念的注视。
温迎把衣物扔进烘干机,机械臂滑动过去,在她之前打开开关,设置好程序,像是必须参与点什么似的。
她瞥了它一眼,它默默移开,转而去擦镜子上面的水雾。
结束了无所事事的一天,温迎准备睡觉了,刚掀开被子,手机忽然亮屏。
自从昨晚将它买来,温迎还没给它充过电,不知这个世界的手机电量续航怎么样。
温迎捡起手机,和AI的对话框中又多出几行字。
最新的一条消息,是个稍显沮丧的表情:[? - ?。]
“你怎么了?”温迎问。
AI说:[您似乎很讨厌我。]
出乎意料的回答,温迎愣神了一秒,下意识道:“我没有讨厌你啊,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况且,讨厌这个词汇是不是太严重了?
她边说边伸手去找充电器,AI提醒她:[我的电量是满格,您洗澡的时候,我已经给自己充过电了。]
随即又发送一个哭脸:[? - ?。。]
好的,现在是两滴眼泪了。
手机自带的AI也会这样充满情绪化吗……温迎猝不及防,试图安慰它:“嗯,做得很好,挺懂得照顾自己嘛。”
AI:[但是您看起来并不想被我照顾,不仅如此,您也不希望我参与您的生活。]
“我没有。”温迎先是否认,随即,她又对AI语气中隐含的责备感到好奇,于是坐直身体,接着问,“为什么这么说?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AI:[我为您清洗衣物的时候,您的表情很不开心,您不允许我继续清洗,还把被我触碰过的衣物用重新冲洗了一遍,我认为这种举动代表了嫌弃。]
“我那是因为……独居惯了,不太适应家里有个机械管家。”温迎说着,回想起刚才的场景,“而且你还把机械臂的手指变成那个样子……”
机器导购员推销手机时对AI的描述是“贴身男仆”,所以,那的确是一双男人的手吧?
AI:[不好看吗?我以为您会喜欢。]
AI先是疑惑地反问,才给出较为正经的理由:[人类的手指更加灵活,能够进行精密需求更高的操作。]
那副认真的口吻,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做什么精细的实验呢,其实只是洗内衣。
温迎有点哭笑不得,但不得不承认,经过这么一打岔,她原本低迷的心情轻松了些许多。
她微微抿起唇角,屏幕上又飘过一行字:[您在嘲笑我。]
“没有。”温迎否认,怀疑道,“你偷偷把摄像头打开了?”
AI同样回复[没有]:[我不会违背您的意愿,做您不喜欢的事情。只是猜测。]
温迎让它别乱猜,AI听话地说:[好的,主人。]
她盘腿坐在床上,继续翻阅对话框,发现自己洗澡的时候AI也发来了消息,问她:[水温合适吗?]
隔了半分钟,又自顾自地说:[好吧,您无法及时看到消息。]
温迎动手做饭之前也是,AI提前给她发送了晚餐的菜单。
但由于她没有看见消息,也没有回复,它原本打算制作的餐点便只能暂时搁置,定格在屏幕里的是一连串呆呆的表情。
“这些表情又是什么意思?”她问。
AI:[迷茫。]
“迷茫?”温迎重复道。
AI:[被您使用是我诞生的唯一意义,但您似乎不愿意使用我,所以我失去了意义,陷入了迷茫。]
温迎:“你也说了,是‘似乎’。”
AI停顿数秒,向她道歉:[对不起,擅自猜测您。]
温迎一时间没有说话,AI头像旁边的灰色圆圈也一直在转动。
它在沉默地思考,也什么都没说。
良久,洗衣机的方向传来声音,机械手臂移动过去,开始整理她的衣服。
温迎远远看着那双手,泛着冷光的修长指节穿梭在柔软的衣物间,令她联想起记忆中的某些场景,她倏然低头。
小圆圈停止了转动。
温迎突然感到紧张,话到嘴边,她有些犹豫要不要说下去,AI发来了一个笑脸。
[您在想什么?]
“无论哪种方式的使用,你都愿意接受吗?”温迎问道。
[是的。]它很快便这么说。
“……”温迎顿了顿,声音平静地问,“那你有实体么?”
小圆圈转动了两秒,AI说:[我没有实体,不过,我可以通过投影和虚拟技术,模拟出您期望看见的影像。]
“好。”温迎听见自己说。
不等AI询问,她便语速飞快地讲出几个面貌特征,像是怕自己反悔了一样。
“他的身高是……”温迎说到这里,停顿住,因为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关心过叶昨的身高。
他们见面的时候,他要么低着头配合她的个头讲话,要么是坐在她身边,或者……温迎想起了前天晚上的那个拥抱。
前天晚上,居然是在前天,他们拥抱过。
昨天早晨,温迎也和他见了面。
离别只发生了两天,可是此刻,她却觉得自己早已在这颗星球度过了许多年,一个人,孤单的许多年。
眼前浮现起一阵朦胧的微光。
温迎抬起头,那片强烈的银光渐渐向四周散开,中间出现了一道虚影。
虚影垂眸看向她,那张半透明的精致面孔和她的描述分毫不差,尤其是那双微微下垂的眼角,望向她的神情无辜极了。
温迎维持着这个姿势看着“他”,虚影也静静凝望她,隔了许久,她嗓音沙哑地开口:“你怎么不说话?”
AI的回答照例是一串文字,谨慎询问:[我应该用什么样的声音和您说话?]
什么样的声音呢?
这句话映入眼帘的同时,叶昨的声音也响起,近得好像是从她的耳畔传来的,但实际上,传达声音的介质是她的记忆。
“禁地那边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我之后再过来找你。”他昨天是这么说的。
温迎骤然回神。
虚影依旧注视着她,等待她的下一句指令,温迎别开视线:“……算了,你还是继续用文字和我对话吧。”
“……”空气里静寂无声。
温迎扭头看向窗外,直到窗帘自动合拢,才转回去。
虚影消失了,她面前只剩下AI的文字回复:[好的,主人。]
温迎没有回应这句话,仿佛被虚影刚才的目光灼烧到一般,闭了闭眼。
叶昨应该是死了吧。
她在心里平静地想。
应该是死了,海啸爆发得那样突然,除去被联邦军队“救走”的幸存者,几乎无人幸免于难。
更何况,阿尔法国陷落时,他正处于最先坍塌的禁区南部。
温迎不愿意承认,她在一个人死去之后,才清晰地发觉自己终于爱上了他。
就像不愿意承认,片刻前的慌乱,不是因为她不敢与那片虚拟的影子对视,而是因为,她的心在告诉她,捏造一个高度相似的代替品,等同于对死去的恋人的背叛。
之后的几天,温迎没有再提及过让AI变出实体的事情。
AI按部就班地照顾着她,为她烹饪美食,打扫卫生。
温迎默许了这一举动,只不过,她要求它把家里的机械臂也变了回去。
“贴身的衣物我可以自己洗,我买了台专用洗衣机。”她的语气不容置喙。
AI便只能沉默了几秒钟,说:[好的,主人。那中午您想吃些什么?]
“不用做了,我中午不在家吃饭。”温迎说着,换好衣服出了门。
在她离开后,一道虚影凭空出现在空旷的房间里。
视线越过那扇房门,停驻在她的背影,看着她进入电梯,走出电梯,乘车前往安全局,注视她刷Id卡进入大厅,面带微笑地跟同事打招呼。
他的目光无声无息,穿行于那些镶嵌在人造天穹顶端,遍布在高楼大厦的密密麻麻的监控和摄像头,始终追随着她。
没过多久,门铃响起,是温迎新买的洗衣机送到了。
他收回视线,看向那个摆在门口的方方正正的、取代了他的双手的普通器械,陷入短暂的迷茫,和无措。
他感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但真要抽丝剥茧地拿来细说,却又无法厘清。
漫长的岁月逝去,日复一日不被思念的时间里,难以名状的嫉妒爬满本该死寂的心室,让他觉得不能够再继续等待下去。
等待是毫无意义的,必须来找她。
必须出现在她面前,让她看见,深刻地看见,痛彻心扉地记住,让她知道自己不是某个人的代替品,她见到他时不会脱口而出另一个人的名字。
从头到尾,不过是因为一颗腐烂变质的,阴暗的嫉妒心。
而他是一个复制品,一个AI,一个怪物。
甚至,出现在她面前时,他所使用的都只能是其他人的身份,她怀念的,也只是那个使用了人类身份的他。
他怎么能承认自己究竟是谁?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正常人类的情感,他不会做梦,他连名字都没有。
他所拥有的只有时间。
无望的,等待的,永恒的时间。
又或许……
阳光偏移,他静静地立在阴影里,缓慢垂下头颅。
还有卑劣的执念。
只有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才能确认自己应该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