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沉甯吟罢，神色依旧淡然，仿佛只是随口念了句寻常诗句。
她甚至微微侧首，看向刚才吟诵“红杏出墙”的那位月白长衫男子，语气平和，带着无形的威压：
“这位公子觉得，本宫此句，可还应景？”
那男子被她目光一扫，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额头瞬间渗出冷汗，支支吾吾，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独孤沉甯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主持的翰林学士。
那翰林学士也是人精，早已被这诗句中的气势所慑，连忙躬身道：“殿下此句，气魄宏大，立意高远，臣等……望尘莫及。”
他哪里还敢评判？
独孤沉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端坐，执起酒杯。
经此一句，整个飞花令的气氛彻底被扭转。
后续接令之人，再无人敢提及任何可能引人联想的轻浮诗句，皆绞尽脑汁吟诵些中正平和，甚至刻意偏向雄浑大气的诗句，生怕被长公主那春霆砺刃的气势比下去，更怕一个不慎，触怒了这位明显不好惹的殿下。
侃金子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独孤沉甯的眼神充满了崇拜，偷偷在桌下对她比了个厉害的手势。
独孤沉甯安然坐于席上，感受着周遭那些变得敬畏、忌惮甚至恐惧的目光，心中冷笑。
想用流言蜚语和含沙射影来打击她？
她偏要用最直接最强势的方式，告诉所有人。
她独孤沉甯，回来了。
带着雷霆之势，与重砺的锋芒。
任何宵小，若敢再犯，便如那诗中之意，必以雷霆击之，以利刃破之。
*
飞花令草草继续了几轮，但后续接令之人无不战战兢兢，吟出的诗句要么四平八稳，要么刻意追求壮阔，再也无人敢触及丝毫暧昧或轻浮的意象，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在那位长公主殿下面前显得轻佻无能，甚至被那无形的锋芒所伤。
皇帝独孤恒州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虽仍维持着君主的仪态，偶尔与身旁的皇后低语两句，或是接受臣子的敬酒，但目光明显沉郁了许多，不再刻意看向独孤沉甯的方向。
他精心安排的、意图挫其锐气的戏码，不仅未能奏效，反而成了对方立威的舞台，这让他心中如同堵了一块巨石，憋闷不已。
司礼监刘瑾依旧笑眯眯地捻着拂尘，只是那笑容似乎更假了些，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紧，不知在盘算什么。
玄诚国师则低眉垂目，手持玉麈，仿佛置身事外，专心感受着所谓的春之灵气。
接下来的宴饮，竟出乎意料地平静。
珍馐一道道呈上，歌舞一曲曲演罢，君臣之间说着冠冕堂皇的祝酒词，一切似乎都回归了一场皇家宴会应有的、和谐而乏味的流程。
再无人试图挑衅，也再无任何意外发生。
就连凑在独孤沉甯身边的侃金子，到后来也渐渐放松下来，又开始小声跟独孤沉甯嘀咕，一会儿点评舞姬的腰肢不够软，一会儿嫌弃某道点心过于甜腻，倒是给这表面平静内里压抑的宴会添了几分鲜活气。
“啧，看来是被你吓破胆了。”侃金子偷偷对独孤沉甯耳语，语气带着扬眉吐气的畅快，“你没看那几个刚才蹦跶得欢的，现在脑袋都快埋到桌子底下去了！”
独孤沉甯执箸，夹起一块做得极为精致的荷花酥，动作优雅从容。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将各色人等的反应尽收眼底。
平静？
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假象罢了。
皇帝今日折了面子，绝不会就此罢休。
刘瑾和那妖道，更非易与之辈。
眼前的平静，更像是猛兽在发动致命一击前的蛰伏，或者，是他们意识到简单的羞辱无效后，正在酝酿更阴险、更致命的招数。
但她并不畏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既然敢来，就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
宴会最终在诡异的氛围中接近尾声。
皇帝率先起身，以政务繁忙为由离席，皇后紧随其后。
众人跪送圣驾。
起身后，独孤沉甯理了理并无一丝褶皱的衣袖，神色淡然。
她转身，在宫人的引导下，准备离宫。
目光与不远处侍卫队列中的容允岺短暂交汇，彼此眼中皆是了然。
风波暂息，但暗涌更急。
该回府，好好筹谋下一步了。
*
御书房内，浓郁的龙涎香也压不住那股沉闷压抑的气氛。
皇帝独孤恒州早已没了宴席上那强装出来的平和，他脸色阴沉地坐在龙椅上，手指烦躁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笃笃”的声响。
独孤沉甯那句如同宣告般的诗句，以及她那双冰冷沉静的眼睛，不断在他脑海中回放，让他如坐针毡。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刘瑾垂手侍立在下首，脸上惯常的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的谨慎。
玄诚国师则站在另一侧，手持玉麈，眉头微蹙，似乎在推算着什么。
“你们都看见了？啊？”独孤恒州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她那副样子！那像是被孤魂野鬼占了身子三年的人吗？那眼神，那气势，比三年前还要…还要令人不安！”
他想说可怕，但帝王的尊严让他咽了回去。
刘瑾躬着身子，尖细的嗓音带着小心：“陛下息怒。长公主殿下…确实与往日大不相同。老奴观其言行，沉稳果决，机锋锐利，绝非那冯茜所能及万一。恐怕…恐怕那异魂，是真的已被她…”
“朕不管那东西是走了还是被她碾碎了！”
独孤恒州猛地一拍扶手，打断了他，“朕只知道，她现在回来了！而且一回来就闹出这么大动静，打残了陈伦，清理了府邸，如今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想做什么？她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那个曾经的“皇姐”，如今仿佛变成了一头挣脱牢笼的猛兽，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他猛地转向玄诚国师，目光灼灼，带着最后的希望。
“国师！你之前说过，那锁魂蚀心之术，能让她神魂永困，肉身浑噩！如今这是怎么回事？那术法难道失效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