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大彪匆匆挂断电话,像是被烫到一样将手机塞回口袋。他靠在昏暗楼道冰凉的墙壁上,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慌乱。他捻灭烟头,推开玻璃门,重新融入了网吧喧嚣的暖光和嘈杂的键盘声中。
他沉默地走回自己的机位,一屁股坐下。蛋皮和小月还在热烈讨论着游戏,没人注意到他短暂的离开和略微苍白的脸色。
寇大彪眼神空洞地盯着屏幕,心里一阵阵发紧。他越想越觉得,元子方八成是真成了逃犯。自己刚才那通电话,简直是多管闲事——虽然确实有点担心对方的处境,但他更怕的,是元子方会给自己惹上和法律有关的麻烦。
他强行把注意力拽回屏幕上的游戏画面,试图用虚拟世界的厮杀冲刷掉脑子里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别多管闲事。元子方要是真出了事,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尽管好奇的种子已然在心底埋下,但自那通电话之后,一切似乎都重归风平浪静。他的生活依然在这日夜颠倒的网吧循环中继续,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午后。
经过昨日网吧的通宵,寇大彪还在沉沉的睡眠里,枕边的手机突然尖锐地振动起来,屏幕亮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他被猛地惊醒,心脏因睡眠被打断而狂跳,一股无名火直窜上来。他眯着眼瞥见屏幕上是个陌生号码,第一个模糊的念头竟是:元子方?!他用新号码打来的?
他带着一丝残余的睡意和莫名的紧张,按了接听,声音沙哑:“…喂?”
然而,话筒那边传来的却是一个有些陌生、带着急躁和粗粝感的男声:“喂?大彪?”
不是元子方。寇大彪愣了一秒,失望和烦躁同时涌起。“你谁啊?”他没好气地问,被打扰的清梦让他语气很冲。
“我黄雷!”对方自报家门,语气更冲,“元子方你知道去哪里了吗?”
黄雷?寇大彪甚至都快忘记了这个人。他和黄雷的接触也仅仅停留在有元子方在场的场合,平时根本不会联系。
“老黄啊?”寇大彪皱起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我也早就联系不到元子方了。”
“你也找不到他?”黄雷的声音充满了质疑,“开玩笑吧!谁不知道你和他是最要好的兄弟?他欠了我八千块钱还没还呢!人都消失一个多月了!”
“我真不知道!”寇大彪的耐心瞬间清零,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他电话早就变空号了,你问我也没用啊?”
“不是,那你知道他家住哪吗?他妈妈电话你有吗?你帮我想想办法啊!”黄雷还在不依不饶,似乎认定寇大彪在隐瞒。
“是他欠你钱!不是我!”寇大彪的火气彻底爆了,对着话筒吼道,“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你要找他就去找警察报警,别他妈来烦我!我睡觉呢!”
说完,他根本不给黄雷再开口的机会,狠狠地按下了挂断键,然后把手机猛地塞回枕头底下。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试图重新找回睡眠,但黄雷的话却像蚊子一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从黄雷刚才的话来看,一个月前元子方就应该已经跑路了,还顺带骗了黄雷八千块钱。新闻里报道的事看来确实和元子方有关。可元子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态?他和那起案件到底有没有关系?他是被通缉还是安全的呢?
寇大彪感到一阵恐惧,但恐惧之中,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被自己深恶痛绝的好奇。情感上,那点残存的兄弟情谊让他潜意识里不希望元子方真的彻底玩完。但理智又疯狂提醒他,和一个可能身背大事的逃犯扯上关系,可能会彻底毁了自己这潭死水般的平静生活。
可这一切,终究还只是他的猜测。元子方到底卷进了多深?真相到底如何?这团迷雾散发出一种危险的诱惑,让寇大彪心思翻滚,再也难以平静。那被强行压抑了好几天的好奇心,此刻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上来。
他知道自己似乎躲不过这一劫——元子方知道自己家的地址,等钱用光了,走投无路之下,肯定会找上门来。
又过了一个星期,国庆假期刚结束的傍晚,城市还残留着些许节后的慵懒气息。寇大彪正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吃点东西就去网吧。突然,一阵急促而克制的敲门声响起——“咚咚咚”,没有按门铃,只是用手掌或指节叩击着门板,声音里透着一股不想引起过多注意的小心翼翼。
寇大彪的心猛地一沉,某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了猫眼。
门外楼道的光线有些昏暗,但那个站在门口、微微低着头的身影,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元子方!
寇大彪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果然来了!怎么办?假装不在家?可他刚才起床可能有动静……而且,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他站在门后,犹豫了足足十几秒。门外的敲门声又响了一次,比刚才更轻,却更透着一种固执。最终,寇大彪叹了口气,知道避无可避。他咬了咬牙,伸手缓慢地解开了门链,然后“咔哒”一声,转动了门锁。
门被拉开一条缝,随即完全打开。
站在门口的元子方闻声抬起头。只见他胡子拉碴,像是好几天没仔细刮过,下巴和两腮泛着青黑色的胡茬。身上套着一件看起来穿了有些日子的深色休闲夹克,领子微微立着,肩头似乎还沾着点灰尘。他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肩膀微微内扣,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和颓唐。最明显的是他那双眼睛,眼窝深陷,眼圈泛着黑青,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那种活络和精明,只剩下浓重的焦虑和一种时刻保持警惕的凝重。
两人对视了一眼,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元子方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压得很低,有些沙哑:“兄弟……”他飞快地朝寇大彪身后的屋内扫了一眼,眼神警惕,接着低声急促地问:“你家里……没其他人吧?”
寇大彪侧身让开通路,同样压低了声音,“我爸在楼下花园里,我妈也去外面玩了。你先进来吧。”
元子方闪身进屋,寇大彪迅速关上门,并下意识地反锁了一下。两人站在狭小的客厅里,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没等元子方开口,寇大彪盯着他,率先压低声音问道:“兄弟,我网上看了新闻,赌场被查封了。听邻居说,王一也抓起来了。”
元子方的眼神立刻闪烁了一下,警惕地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才含糊地应道:“哎,你消息倒是很灵通嘛……”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语气带着点侥幸,“幸好那天晚上我不在,否则真他妈要倒八辈子霉了。”
“那你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寇大彪皱紧眉头,追问,“这事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元子方眼神游移了一下,似乎在心里掂量着怎么说,最后含糊其辞:“反正…我又没拿到钱,应该查不到我头上。”
“你老实告诉我,”寇大彪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语气严肃,“警察到底在通缉你吗?”
“通缉?”元子方像是被踩了尾巴,眉头猛地皱起,甚至下意识地虚拍了一下旁边的鞋柜,发出轻微的响声,“你不懂别乱说!我算老几?通缉我干嘛?”他顿了顿,试图让自己的解释听起来更可信,“这次就是上面换了新领导,下面装装样子洗牌,走个过场。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只不过换个地方,换个名头罢了。”
“那你的意思是?”寇大彪的心沉了下去。
元子方再次警惕地瞥了眼门口,才凑近些低声道:“老板让我先躲一阵子,避避风头。等他找好新地方,打点好关系,自然会通知我。”
寇大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是……风头过了,你还要回去干?王一都已经进去了!”
元子方脸上竟然挤出一丝近乎狂热的笑,压低声音却带着一种蛊惑:“兄弟,你傻啊!明年是巴西世界杯!四年一度!这盘子里的蛋糕你不吃,别人抢破头!每年这时候都是大捞一笔的好机会!”
听到“大捞一笔”这个词,寇大彪心里一阵反感,语气也强硬起来:“那你乖乖躲你的就行了,干嘛还来找我?是走投无路了,又来我这找救急?”
“我不是没钱!”元子方像是被刺痛了自尊,立刻辩解,但语气明显虚了,“是…是那边账户现在不方便动!算了,”他摆摆手,一副跟你说了也不懂的样子,“跟你多说这些也没意思。”
“你没钱,我也没钱。”寇大彪斩钉截铁地说,试图彻底堵死对方可能开口借钱的路。
元子方脸色瞬间就变了,带着一种被辜负的恼怒:“兄弟,你别没良心!我是听我妈说你前几天打电话找我,担心我出事,所以才特地冒着风险过来看看你!你以为我乐意到处乱跑?”
寇大彪一时语塞,心中哭笑不得。元子方这话说得,反倒像是他不懂事、辜负了对方一番好意。可看着元子方虽狼狈却分明无恙地站在眼前,心底那点可笑的兄弟情谊又被勾了起来,让他生出一种荒谬的安慰感。
狭小的客厅里烟雾缭绕,就在这时,门外的楼梯间传来一声熟悉的、略带痰音的咳嗽声,紧接着是一阵细碎欢快的小狗叫声。
一瘸一拐,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拐杖点地的“哒、哒”声,从楼道由远及近,清晰起来。
寇大彪心里一紧,是父亲遛完菲菲回来了。
几乎在门锁转动的同时,元子方像是被电了一下,猛地从那张旧木椅子上站起身,迅速将手里的烟头摁灭在桌上的简易烟灰缸里。他脸上的颓废和焦虑瞬间被一种刻意的、略显紧绷的恭敬所取代。
门开了,寇大彪的父亲右臂倚着拐杖,左侧身子显得有些僵硬不自然,慢吞吞地挪了进来。他看到正对门的元子方,愣了一下,仅能活动的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拐杖。
元子方立刻微微躬身,脸上堆起笑容,语气客气甚至带着点讨好地打招呼:“叔叔,你好。” 他顺势让出通路,并下意识地想去搀扶,但被老人一个细微的摇头制止了。
活泼的菲菲也窜了进来,它一眼看到元子方,立刻欢快地摇着尾巴,熟门熟路地扑到他腿边,立起上身用前爪亲昵地扒拉他的裤腿,嘴里发出呜呜的撒娇声。元子方显然以前常来,菲菲还记得他。他略显僵硬地笑了笑,弯腰敷衍地摸了摸小狗的头。
寇大彪未等父亲疑惑开口,抢先一步解释道:“爸,元子方。他今天休息,正好有空过来看看我。”
父亲低低“哦”了一声,并没多问,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到椅子前,慢慢坐下。他把拐杖挨在顺手的地方,抬手抹了把右额上的细汗,目光在元子方身上停了停,又转向儿子,语气很自然却带着不容置疑:“那还不请人家外面吃饭去?”
说罢,他习惯性地伸手取过桌上的保温杯。杯盖拧得紧,他单手吃力地旋转着,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寇大彪似乎对此习以为常,站在原地未动。元子方却立即抢上一步,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双手稳稳扶住杯子:“叔叔,我来,您慢点。”话音未落,他已利落地拧开了杯盖。
父亲接过杯子喝了一口,随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目光扫向寇大彪:“你向人家多学学,这才叫有眼头见识。”
寇大彪苦笑一声,故意拔高音调,朝元子方递了个眼神:“走吧,好兄弟!我们现在去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