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绍眉头微皱,
问道,
“虞妃,
她不已经死了吗?
立一个死人来当皇后嘛?”
王悦点了点头,
说道,
“就是因为这样,
谁也争不过她。
保住了虞妃的后位,
也就保住了你的储位。”
司马绍看了看王悦,
欲言又止。
王悦看出了他的犹豫,
说道,
“道畿,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如果荀姨当真是颍川荀氏,
那谁也拦不住她母凭子贵。
再说了,
你真的忍心把她扯进这漩涡里来?”
司马绍捋了捋黄须,
叹了口气,
说道,
“也只能如此了,
当真是不孝哪。”
王悦摆了摆手,
说道,
“皇帝之所以扶持诸皇子,
说到底,
还不是在提防你。
你现在要做的,
不是去争什么,
而是要从这个漩涡中抽身出来。”
司马绍苦笑两声,
说道,
“谈何容易,
我往后退一步,
就会被摔得粉身碎骨。”
王悦摇了摇头,
说道,
“本来是的,
但这些天京城和乌程的事情,
会改变所有人的想法,
包括皇帝的,
这就是你抽身的机会。”
司马绍饮下杯中酒,
三分甜七分苦,
说道,
“抽身就抽身,
你也不用指派逸少,
把我身边的人抽一边吧?
这个还钱的法子,
蓝田侯怕是要还个十几年,
就九原公那个直脾气,
既不会帮忙还,
也不会让别人来帮,
更不会推荐怀祖做官补亏空。”
王悦点了点头,
说道,
“这不是好事嘛?
连在你鞍前马后服侍的怀祖,
你都护不住,
足见你没什么威胁。”
司马绍愣了一下,
旋即说道,
“这么说,
怀祖受些委屈,
也是让他涨些见识,
只是他那个急性子,
难免会惹出什么祸端来。”
王悦笑了笑,
说道,
“所以,
才要把他支走。
你不去理会他,
尽量的去敷衍他,
他就会随着性子闯祸,
他闯得祸越多,
朝臣公卿就对你越失望,
这不是好事嘛?”
司马绍眉头又皱起,
问道,
“这还是好事?”
王悦点了点头,
说道,
“你要打人,
就得先把拳头收回来。
丢掉那些虚妄的,
才能得到真正的实惠。”
司马绍眼珠一转,
问道,
“什么是虚妄,
什么又是实惠?”
王悦笑了笑,
说道,
“这良辰美景是虚妄,
这美酒佳肴是实惠。
您说哪,
殿下?”
司马绍心领神会,
也笑道,
“我说啊,
这太子妃临盆在即,
你看取个什么名字好?”
王悦笑了笑,
说道,
“我还真上心了,
想来想去,
就兴男二字最为合适。”
司马绍手抖了一下,
问道,
“你都知道了?”
王悦说道,
“岂止,我还通过阿应,
告诉了东海王。”
司马绍叹息了一声,
说道,
“怪不得父皇突然就对他下了禁令,
原来是怀疑他控制了宫廷,
你这也是一步险棋。”
王悦摆了摆手,
说道,
“坐在那个位置的人,
谁也不会信,
谁也要提防,
只要威胁到他,
什么过往的恩宠,
都挡不住怒火。”
司马绍点了点头,
说道,
“父皇已经把他派到荥阳去,
任他自生自灭了。
总算是这场惨败的一点补偿。”
王悦摆了摆手,
说道,
“你不能这么想,
这么想就会松懈,
皇子还不有的是嘛。”
司马绍刚刚舒缓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说道,
“我听太真的建议,
向父皇请封阿曦、阿焕为王,
现在看来,
是不是有些太冒失了?”
王悦摆了摆手,
说道,
“我看刚刚好,
有了前面的铺垫,
这次回去后,
就更加顺理成章的往后退一步。”
司马绍捻了捻黄须,
说道,
“退一步?
退到哪里?
难道我还能将东宫空出来,
请耀祖进去住不成?”
王悦笑了笑,
说道,
“东宫?
哪来的东宫,
东宫不早就被烧成白地了嘛?”
司马绍也跟着笑了笑,
说道,
“那,
按照你的意思,
我连东宫都不要重修了?
可惜他们给我找来那么多好木材。”
王悦摆了摆桌上的酒壶,
说道,
“东宫就好比这个酒壶,
这酒壶里,
要是有美酒,
人人都想上手去抢,
但要是空空如也,
需要拿着它去打些酒来,
又谁也不想去碰了。”
司马绍点了点头,
说道,
“你的意思是,
这东宫咱就不修它了,
就让它那么晾着,
我就搬到太学去住,
督促学子们学习经典?”
王悦点了点头,
说道,
“没错,
不但不修,
还要把准备修宫殿的木材全都捐出去,
给军队打造战船,
给庠序建造房舍,
庇天下寒士。”
司马绍又点了点头,
拿起酒壶晃了晃,
里面果然已经空了,
自己起身去旁边酒坛里,
舀了一勺出来,
说道,
“长豫,
你这份情意,
我该怎么还?”
王悦摆了摆手,
说道,
“别谈什么情义,
你要是真想还,
真到了那一天,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饶一个人的性命。”
司马绍有意无意的扫向王羲之,
又重新看向王悦,
问道,
“非要如此不可吗?”
王悦苦笑了一下,
说道,
“大江东去,世事无常。
只怕由不得你我。”
司马绍叹息一声,
说道,
“我只怕到时候,
就算是我不想杀那个人,
也拦不住下面的那些人。”
王悦拍了拍双腿,
说道,
“世事如棋局,
你我都在这棋局之内,
只能是尽力而为吧。”
司马绍伸过手去,
握住王悦的手,
说道,
“不管风雨如何,
我定不负长豫兄所托。”
王悦点了点头,
说道,
“这胡奴肆虐,
若我辈之人,
还是争斗不休,
只怕这华夏血脉,
就要断送在我辈手中了。”
司马绍眉头未皱,
说道,
“有这么严重嘛?
不过是之前八王之乱伤了元气,
若恢复个几十年,
区区胡奴有算得了什么?”
王悦摆了摆手,
说道,
“只怕情况还会更糟,
现在刘聪、刘曜、石勒相互牵制,
谁也不敢倾巢南下,
要是有一天,
他们之间争出个胜负来,
恐怕……”
王悦说到这里,
就没再往下说了,
司马绍也突然就明白,
王悦为什么要在长亭等他,
和他说这么一番话的原因。
司马绍沉默良久,
举杯说道,
“定不负所托。”
王悦点了点头,
不再说什么,
回头看了庾条一眼,
庾条走上前,
把王悦推出长亭,
在司马绍的注视之中,
抬上了车,消失在夕阳之下。
夕阳下奔跑着的,
是把砍碎了衣裳的王述,
和意气风发的杜乂。
司马绍抹去几滴泪水,
抬手把两人唤过来,
说道,
“怀祖、弘理,
你二人一文一武,
是我的左膀右臂,
怎么能自相争斗哪?
弘理,
给怀祖道歉。”
杜乂收剑入鞘,
拱了拱手,
说道,
“对不住了,
家里长辈有命,
不敢不从,
好在没伤到怀祖兄的要害。”
王述欲哭无泪,
只能故作大方的说道,
“是述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殿下,
臣早就听说当阳侯手中剑,
天下一绝,
今日一见,
果真是高山仰止。”
司马绍笑了笑,
招呼二人再进亭喝酒,
回亭一看,
王羲之已然离开,
司马绍叹了一声,
说道,
“这世事啊,
以前我们是多么好的兄弟,
哎,不说了,喝酒。”
王述一见有了空挡,
说道,
“殿下,
有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然他离开京城了,
那是不是可以?”
司马绍瞪了王述一眼,
心想,
心里话怎么能说出来哪?
说道,
“不当讲,
我就当你没说,
以后,
也别再说了。”
王述一肚子的火,
只能在憋了回去,
浇灌在酒水里。
喝了半晌酒,
一句腔都没搭的温峤,
走了过来,
给几人挨个满上酒,
说道,
“和各位喝完这告别酒,
我也要暂别建康了。”
司马绍摸了怀里揣着的侍臣箴,
问道,
“太真兄,
难道你也要弃我而去吗?”
温峤摆了摆手,
说道,
“殿下勿忧,
京城之事,
上有贺、薛二傅,
下有元规、弘理、怀祖,
臣不过一介浪子,
在与不在,
又有什么分别。
况且,
臣这次惹了不少王爷大臣,
怕是要让殿下为难,
与其如此,
臣还不如躲到祖刺史那里,
得一份清净。”
司马绍一手捂着心口,
举起酒杯,
说道,
“太真兄,
既然你已经做好的打算,
我也就不再相劝,
豫州凶险,
太真兄多多保重。”
送完了温峤,
司马绍更觉得荒凉,
他那些布衣之交,
走得走、散得散,
如今,
就只剩下眼前这个大舅哥,
大舅哥嘛,
人是个好人,
可未免也太单纯了些,
实在是适合去写些道德文章,
要让他给自己出谋划策,
恐怕,
要把所有人都得罪死不可。
司马绍叹了口气,
说道,
“元规兄,
这次回京城,
恐怕又要委屈你们兄弟,
替我受过了。
这太学的经文,
只怕有劳诸位兄弟了。”
司马绍边说,
边向几位庾家兄弟端端酒杯,
庾亮说道,
“殿下,
这次是有挫折,
但你也不能因此就一蹶不振哪,
长豫、太真的话,
殿下可不能当真哪,
这当今天下,
殿下要是不去争,
哪岂不是让奸邪当道?”
司马绍苦笑了两声,
看向身旁的王述,
问道,
“怀祖,
你也是这么想的?”
王述拱手行礼,
说道,
“殿下,
臣觉得元规兄说得对,
不但要争,
还要争得堂堂正正。
自古只有直中取,
哪有曲中求。”
司马绍捋了捋黄须,
看看自己这哼哈二将,
说道,
“好,
只要你们还没丧失斗志,
那我就放心了,
这回了京城啊,
你们该怎么争,
还怎么争,
我倒要看看,
谁能阻我。”
这话一出口,
旁边的杜乂眉头皱了起来,
刚想开口,
就被司马绍踩了一脚,
递了笑脸过来,
还主动把杯中酒满上,
说道,
“弘理,
你可是杜武库的嫡孙,
现在又任了骁骑将军,
以后,
可要多来太学走动走动。”
杜乂恍然明白,
迎起酒杯,
说道,
“承蒙殿下厚爱,
臣一定多用心读圣贤书。”
司马绍满意的点了点头,
众人又就着月色豪饮一番,
直到日头又从东方升起,
庾家最小的兄弟庾翼也从官道上走了进来,
庾翼晃着地上空空的酒壶,
问道,
“你们这也不讲究,
一滴酒都不给我留啊?
这趟算是白跑了,
早知道,
就乘王爷的车回京了。”
司马绍听到抱怨,
挑起醉眼,
看着庾翼翻起酒坛挨个瞅,
说道,
“稚恭,
你才多大,
可不要贪杯哦。”
庾翼几步过来,
抱怨道,
“姐夫,
你说哪有这个道理,
干活的时候,
就是庾家宝,
喝酒了,
就是太年少。
这不是欺负人嘛?”
司马绍点了点头,
说道,
“你说的倒是在理,
这样吧,
我在京城还有几间酒肆,
这一直也没人搭理,
就劳烦你费心一下?”
庾翼眼睛一亮,
又往司马绍身边凑了凑,
问道,
“那这个账怎么分?”
司马绍摆了摆手,
说道,
“嗐,这些酒肆,
当初就是为了给来台试的各州秀才孝廉,
一个落脚的地方,
你看着折腾吧,
别把摊子弄黄了就行,
至于什么分账嘛,
都是一家人,
还分什么。”
庾翼抱住司马绍,
亲了他的额头一下,
说道,
“还是姐夫知道疼人,
不像有些人,
光惦记人干活,
不惦记人生活。
仿佛都是木头人一样。”
庾亮瞪了这个最小的兄弟一眼,
摇了摇头,
说道,
“稚恭,
一点规矩也没有,
在外面,
要记得君臣之别,
我看你是礼纪又该罚抄了。”
庾翼躲在司马绍身后,
对着庾亮吐了吐舌头,
说道,
“就不。”
庾亮起身要动手,
旁边庾明、庾冰赶忙拉住。
庾冰说道,
“大兄,
稚恭他还小,
你就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了,
最多回家以后,
让他跪几天祠堂。”
庾亮被两个兄弟按了下来,
气鼓鼓的说道,
“稚恭,
你不是喜欢读书嘛,
正好,
殿下要重开太学,
你就做这第一个太学生吧。”
庾翼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说道,
“不要了吧,
你不知道,
杜夫子太烦人了,
姐夫……”
司马绍摆了摆手,
说道,
“这样,
你来太学,
我把太真留在京城的花船给你。”
庾亮更急了,
“殿下……”
司马绍又摆了摆手,
说道,
“这浪子总要有人来做,
要不了元规兄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