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汉山蹲在后院的老槐树下,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那枚已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铜烟锅。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射在尘土之中,宛如一条垂死的蛇,在做最后的挣扎。
已经整整三个月零七天了。自那个阴雨连绵的清晨,侯宽率领一队人马,打着“清算地主资产”的旗号闯入孔家大院后,这座历经百年风雨洗礼的宅邸便彻底改头换面。往昔雕梁画栋的厅堂被拆得支离破碎,祖传的紫檀家具被逐一搬走,就连院子里那棵百年老槐树也被连根掘起。孔家几代人精心经营的基业,就这样在短短数日之内被拆解一空。
而他这个曾经在孔府一言九鼎的大管家,如今却好似无主的游魂,整日在这破败不堪的院落中徘徊,时而轻抚残存的半截廊柱,时而对着空荡荡的厢房失神发呆,仿佛仍能看见老爷太太们的身影在眼前浮现。
“刘大哥。”
一个熟悉的女声从背后传来,刘汉山浑身猛地一颤,铜烟锅“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缓缓转过身,只见徐大凤站在柴门边,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衣,发髻松散,眼下挂着两圈浓重的青黑。
“少奶奶……”刘汉山喉咙发紧,赶忙起身行礼,膝盖却因长时间蹲着而发麻,一个踉跄差点跪倒在地。
徐大凤快步上前将他扶住:“别这样,如今哪还有什么少奶奶。”她的手指冰凉,还微微颤抖着,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刘汉山引她进屋,从灶后摸出半壶冷茶。两个曾经在孔家大院风光一时的人相对而坐,破旧的茅屋里一时间竟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他们拆了孔家大院里的红楼。”徐大凤突然开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把那些楠木柱子一根根卸下来,说是要运到县里建什么‘人民文化宫’。”
刘汉山紧握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老茧里。那座三层楼是孔老太爷在世时所建,一砖一瓦都是他亲自监督。那些上好的楠木是从川西深山老林里运来的,光是运费就花了……
“侯宽把东厢房分给了民兵队当宿舍,西跨院给了供销社。”徐大凤接着说道,眼神空洞,“公公气得吐了血,现在躺在柴房里。侯宽说……说那是地主阶级的垂死挣扎。”
“畜生!”刘汉山猛地捶向桌子,茶壶蹦了起来,溅出的水渍在桌面上洇散开,好似一张扭曲的鬼脸。
徐大凤抬起眼,那双曾经明亮如星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孔家如今就只剩我们娘几个了。那些奶妈丫鬟都走了。翠花……前天投井自尽了。”
刘汉山如遭雷击,翠花是他看着长大的,今年才十七岁啊!那个总爱在院子里哼着小调摘花的丫头,就这么没了?
“我去找过张书记。”徐大凤紧咬下唇,直至血珠渗出,“他说这是‘群众运动的洪流’,个人根本无能为力。我明白,他是惧怕侯宽。”
屋外传来脚步声,两人瞬间绷紧了身体,如同惊弓之鸟。待脚步声渐渐远去,徐大凤才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这是账房老周临死前偷偷塞给我的。”她压低声音说道,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上面记录着侯宽私吞的财物。单是老太爷收藏的那些字画,他就偷偷运走了三箱,却上报说仅有几幅。”
刘汉山接过纸条,手颤抖得几乎拿不稳。那些数字触目惊心——黄金八十两、银元两千枚、田契三百亩……这还只是老周知晓的冰山一角。
“他想逼死孔家。”徐大凤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但他忘了一件事——孔家是你一手扶持壮大的,你对孔家的一切了如指掌。侯宽以为孔家好欺负,却不知你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她向前倾身,目光如炬:“刘大哥,老周用命换来的这些证据,就是咱们反击的利器。侯宽私吞财物,想把孔家逼上绝路,可他不知道你手里或许还握着能制住他的王牌。如今有了这些,咱们更要好好谋划,让侯宽的恶行大白于天下。”
刘汉山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这个女人。曾经温婉的少奶奶眼中燃烧着他从未见过的怒火,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觉醒。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他苦涩地问道,“我如今连孔家的门都进不去,那些旧部,死的死,散的散,叛的叛……”
“王铁匠没有出卖我们。”徐大凤赶忙说道,“他被分到农机站打铁,天天遭受批斗,却从未说过孔家一句坏话。还有粮行的老伙计们,他们如今在码头扛包,每日都吃不饱……”
刘汉山的眼中渐渐有了光亮。是啊,那些被侯宽踩在脚下的,又何止是孔家?
“最关键的是这个。”徐大凤从发髻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铜钥匙,“这是祠堂地窖的钥匙,侯宽翻遍了整个大院都未能找到。老太爷临终前交给我的,说里面有能够挽救孔家的东西。”
刘汉山接过钥匙,只觉那钥匙仿佛有千斤之重。孔家祠堂的地窖乃是老太爷亲手设计,据说连老鼠都难以寻得入口。
“侯宽明日要去县里开会。”徐大凤凑上前来,呼吸急促,“这可是唯一的机会。”
夜色如墨般浓重,刘汉山已在祠堂后的老榆树上蹲了两个时辰。月光之下,曾经庄严肃穆的孔家祠堂如今破败不堪,门上的朱漆已然剥落,匾额也歪斜着,恰似一张被打烂的脸。
巡逻的民兵刚刚经过,脚步声渐渐远去。刘汉山如同一只老猫,悄无声息地滑下树干,贴着墙根摸到了祠堂侧面。那里有一块看似寻常的青砖,他依照徐大凤所说,用力按下砖块的上端。
“咔嗒”一声轻响传来,砖块向内陷了进去。刘汉山心跳如鼓,小心翼翼地抽出周围的砖块,一个黑洞洞的入口露了出来——刚好能容一人爬行。
地窖内阴冷潮湿,弥漫着一股陈年的尘土味。刘汉山点燃随身携带的蜡烛,昏黄的光线下,可见几个箱笼整齐地摆放着。
最里面的小箱子上着铜锁,正是徐大凤那把钥匙对应的箱子。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叠地契和十几封书信。刘汉山借着烛光仔细查看,手又开始颤抖起来——这些竟是侯宽当年为巴结孔家所写的效忠信,字里行间极尽谄媚之能事。其中一封信赫然写着:“……愿为孔家门下走狗,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好一个‘革命干部’侯队长!”刘汉山冷笑一声,小心地将几封最为关键的信塞进怀中。
正准备离开时,他的余光瞥见墙角还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铁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侯宽站在孔老太爷身后,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与侯君结为兄弟,望日后相互扶持。民国三十五年秋。”
刘汉山吹灭蜡烛,爬出地窖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刚把最后一块砖复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谁在那里!”
刘汉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成冰。晨光熹微中,一个年轻民兵端着步枪朝他疾步奔来,乌黑的枪管在微弱的晨光中反射出令人胆寒的冷芒。
刘汉山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逃跑,但理智告诉他此刻逃跑只会更加可疑。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反而主动朝着民兵迎了上去,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是我,老刘。\"
“刘汉山?”民兵眯起双眼,仔细辨认着来人,手中的枪口微微向下压低了些许,然而脸上的警惕神情却丝毫未减,“你在这里干什么?这里可是禁止无关人员靠近的!”
“我来……”刘汉山的大脑飞速运转,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我来取点东西。是侯队长让我来的。”他特意加重了“侯队长”这三个字的语气。
“侯队长?”民兵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他有什么东西放在祠堂里?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刘汉山见状,立刻上前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小兄弟,你是新来的吧?侯队长平日里喜欢收藏一些老物件,这个……你应该明白。”说着,他迅速从怀里掏出两个银元,借着身体的遮挡,悄悄塞给了民兵。
民兵的手指摩挲着银元,感受着金属的冰凉触感。他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但握枪的手仍然稳如磐石:“这……这不合规矩啊,哪有深更半夜来办事的?”
刘汉山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老哥,您仔细想想,白天人来人往的,多不方便。”他边说边挤眉弄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要不这样,您辛苦一下跟我走一趟,当面跟侯队长汇报,这样您也好交差,不是吗?”
听到“侯队长”三个字,民兵的脸色明显变了。犹豫许久,他终于长叹一声,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你……你快走吧,可别让人瞧见了。”
刘汉山走出很远,直到确定没有人跟踪,才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湿透了他的后背,但怀中的信件安然无恙。他抬头望向渐渐亮起的天空,知道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