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宽伫立在武装部会议室的穿衣镜前,精心整理着胸前佩戴的红花。那大红的绸布在煤油灯的映照下,闪烁着油亮的光泽,连带着他那方正的脸庞也增添了几分红润。镜中的他身着崭新的干部装,风纪扣严丝合缝地扣至最顶端,俨然一位名副其实的革命干部。
“侯副参谋长,抓紧时间,表彰大会马上就要开始啦!”门外的小通讯员急切地催促着。
侯宽最后轻轻捋了捋梳得油光锃亮的头发,咧嘴笑道:“来了来了!”
他迈着步子走出会议室,穿过长长的长廊,皮鞋踏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这双皮鞋是庞媛媛特批给他配备的,理由是“领导干部应有的形象”。一想到这儿,侯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胸前的红花随着他的步伐轻轻颤动,宛如一团跳动的火焰。
礼堂里早已座无虚席。当侯宽登上主席台时,台下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他微微眯起眼睛,环顾全场,瞧见前排有几个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同事,此刻正满脸不情愿地拍着手,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侯宽心中一阵畅快,故意在他们面前多停留了几秒,尽情享受着这扬眉吐气的时刻。
“同志们!”武装部政委赵铁柱那洪亮的声音在礼堂中回荡,“今天我们要表彰的是政治科先进个人侯宽同志!他在过去一年的工作中……”
侯宽站在一旁,脸上挂着谦逊的微笑,思绪却早已飘到了远方。这已经是他本月第三次上台领奖了——先是荣获“剿匪工作先进个人”称号,接着又被评为“武装部季度标兵”,如今又是这“政治科先进个人”。每次上台,他都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些或羡慕、或嫉妒、甚至夹杂着些许憎恨的目光,而这些目光让他仿佛品尝到了醇厚的美酒,浑身舒畅。
“……希望侯宽同志再接再厉,为革命事业再立新功!”赵政委的总结发言,将侯宽的思绪从远方拉回到现实。他赶忙上前一步,双手郑重地接过奖状,然后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姿态十分到位。
散会之后,侯宽被一群同事团团围住,大家有的向他道贺,有的向他请教,场面十分热闹。他一一应付着众人,脸上的笑容愈发自然。突然,人群中让出一条通道,庞媛媛脚蹬着锃亮的小皮鞋走了过来。
“侯副参谋长,”庞媛媛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楚,“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一项重要任务要交给你。”
侯宽连忙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地说道:“是,庞部长!”
在跟着庞媛媛穿过走廊的时候,侯宽留意到今天的庞媛媛格外光彩照人。她身着新做的列宁装,腰身收得恰到好处,头发烫成了时髦的波浪卷,随着步伐轻轻摇曳,散发出淡淡的桂花头油香气。
“把门关上。”一进办公室,庞媛媛便吩咐道。
侯宽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转身时,庞媛媛已经坐在了办公桌后面,正用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打量着他。
“侯宽,”庞媛媛开门见山地说,“你的档案我已经看过了。听说你当年击毙过日本鬼子?”
侯宽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说道:“啊……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过去的事儿?”庞媛媛轻笑一声,“击毙日寇可是光荣的历史,怎么能说是‘过去的事儿’呢?你这可是英雄行为!”
侯宽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当然清楚地记得那件事——那是在日本投降后的第三天,他带着几个弟兄去抓一个潜逃过来的日本高级军官,遇到了驻扎在兰封县的原田志乃,企图保护自己的上司逃跑。其中一个日本兵不知说了句什么,侯宽二话不说就开了枪,子弹直接打穿了原田志乃的脑袋。后来才知道,那个日本兵是在用蹩脚的中国话喊“投降”……
“庞部长,那其实不算什么……”侯宽一边搓着手,一边不知该如何解释。
“怎么不算呢?”庞媛媛猛地一拍桌子,激昂地说道,“杀鬼子的就是英雄!我已经吩咐政治科的同志整理材料了,准备把你当作战斗英雄上报给县委!”
侯宽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战斗英雄?那可是个能光宗耀祖的称号啊!有了这个名头,他侯宽就不再是旁人眼中“靠送礼当上的官”,而是实实在在的革命功臣!
“这……这合适吗?”侯宽强压下内心的狂喜,故作谦逊地问道。
庞媛媛点燃一支烟,红唇轻吐烟圈,神情笃定地说:“我说合适就合适。记住,材料报上去之后,无论谁问你,你都要一口咬定那是一场激烈的战斗,你是在正面交火中击毙日寇的,明白吗?”
侯宽连忙点头,连声应道:“明白!明白!”
走出庞媛媛的办公室,侯宽脚步轻快得仿佛要飞起来。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胸戴大红花,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的场景。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到时候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侯英雄”!
三天后,武装部党委召开特别会议,一致通过了将侯宽作为战斗英雄上报县委的决定。材料写得精彩纷呈,把侯宽描绘成了一个智勇双全的抗日英雄,还附上了几个所谓“目击者”的证言。
“庞部长。”散会后,赵政委叫住庞媛媛,有些迟疑地说,“这材料是不是……有点言过其实了?侯宽那事儿我听说过,好像和材料上写的不太一样……”
庞媛媛眉毛一挑,质问道:“赵政委,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们武装部培养的典型吗?”
赵政委连忙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庞媛媛逼近一步,身上的香水味呛得赵政委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现在全县都在抓典型、树榜样,你是要拖后腿吗?”
赵政委哑口无言,只好悻悻地离开了。庞媛媛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了一声。这个老顽固,迟早得把他调走……
材料报到县委后,却如石沉大海,迟迟没有回音。庞媛媛派人去催了几次,得到的答复都是“张书记正在研究”。
一周后的晚上,庞媛媛刚回到家,就看见张德祥阴沉着脸坐在客厅里,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回来了?”张德祥头也不抬地问道。
庞媛媛放下公文包,脱下外套挂在衣帽架上,说道:“嗯。今天部里开会,讨论了下一阶段的民兵训练……”
“侯宽的材料是怎么回事?”张德祥突然打断她,声音冷若冰霜。
庞媛媛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整理衣领,反问道:“什么材料?”
“别装糊涂!”张德祥猛地站起来,把一叠文件摔在茶几上,愤怒地说道,“武装部报上来的这份‘战斗英雄’材料!你们想干什么?把侯宽这种人捧成英雄?”
庞媛媛不紧不慢地走到沙发前坐下,翘起二郎腿,反问道:“侯宽同志击毙过日寇,为什么不能评为英雄?”
“击毙日寇?”张德祥气得笑出声来,“他杀的是已经举手投降的日本兵!那是违反政策的!没追究他的责任就已经很不错了,现在还想当英雄?”
庞媛媛不慌不忙地点燃一支烟,说道:“老张,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谁还能说得清当时的情况?再说,现在需要树立典型……”
“典型?”张德祥一把夺过庞媛媛手中的烟,狠狠按灭在烟灰缸里,怒斥道,“你这是弄虚作假!”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庞媛媛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和她同床共枕多年的男人。张德祥已经五十出头,鬓角斑白,肚子也微微发福,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此刻,这双眼睛里满是怒火和……失望?
“老张,”庞媛媛突然笑了,“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不就是个表彰吗?至于这么大动肝火?”
张德祥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说道:“媛媛,你有所不知。侯宽这类人,骨子里就是个投机取巧之徒。如今把他抬得越高,日后摔得就会越惨。到时候受连累的可是你啊!”
庞媛媛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说道:“我觉得你是想得太多了。侯宽工作能力挺不错的,群众对他的评价也挺好……”
“群众评价?”张德祥冷笑一声,“他那些丑事谁不清楚?靠送礼当上的官,现在还妄想当英雄?简直是白日做梦!”
这句话刺痛了庞媛媛。她猛地站起身来,涂着鲜艳指甲油的手指几乎戳到张德祥的鼻子上,质问道:“张德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收了侯宽的礼,才给他办事的吗?”
张德祥自知失言,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便说道:“我没这么说。但你敢发誓,侯宽没给你送过礼吗?”
庞媛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当然收了侯宽的礼——金戒指、银镯子、真丝头巾……这些东西如今都锁在她的首饰盒里。但她不能承认,尤其是在张德祥面前。
“张德祥!”庞媛媛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庞媛媛跟着你革命这么多年,换来的就是你这样的猜疑?好啊,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咱们今天就把事情说清楚!”
说罢,她转身冲进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张德祥站在原地,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他本不想把事情闹成这样,可侯宽这件事触及了他的底线——弄虚作假,这是他最无法容忍的。
卧室里,庞媛媛坐在梳妆台前,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精心描绘的眉毛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她突然感到一阵心酸——这么多年来,她为张德祥付出了一切,却连个名分都没有。
“革命战友……”庞媛媛喃喃自语,回想起张德祥每次拒绝结婚时说的话,“为了全人类的解放,连命都可以不要,还在乎名分……”
当时她觉得这话是多么的崇高,多么的无私。可如今想来,不过是张德祥不想承担责任的借口罢了。他老家有老婆孩子,甚至都已经当了爷爷,却还要霸占着她的青春……
庞媛媛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取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侯宽送给她的金戒指、银镯子,还有那对翡翠耳坠。这些东西在灯光下闪烁着光芒,比张德祥这些年给她的任何承诺都要实在。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庞媛媛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第二天一早,庞媛媛就前往武装部,把侯宽叫到了办公室。
“材料被张书记压下来了。”她直截了当地说道。
侯宽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问道:“这……为什么?”
庞媛媛冷笑一声,说道:“为什么?因为有人见不得你好!”她站起身,走到窗前,问道:“侯宽,你想不想当这个英雄?”
侯宽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想!当然想!”
“好。”庞媛媛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那我就教你一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