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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宽提着两个空木桶走向村中央的老井时,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这不是因为酷暑——初秋的豫东平原已经褪去了夏日的燥热——而是因为他知道,每一次走出家门,都意味着要面对那些如刀似箭一般的目光与羞辱的言语。乡村就是这样现实,你风光无限财大气粗,他对你笑脸相迎。你一旦落魄,妈还是那个就补一枪让你生不如死。

“哟,这不是咱们的侯司令嘛?今儿个亲自来打水?”

果然,还没走到井台,第一波嘲讽便如烂泥般扑面而来。侯宽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韩家韩耀先,那个曾经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的泥腿子,如今却成了最热衷于羞辱自己的人之一。

侯宽佯装没听见,继续向前走去。他的布鞋踩在干硬的土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这双鞋还是三年前在兰封县城最好的鞋铺买的,当时一口气买了五双,如今只剩下这一双还算完好。

“侯司令,你打水是给你娘洗脚吧?”韩耀先故意提高了嗓门,声音里带着刻意夸张的戏谑。

井台边正在洗衣的几个妇女停下了手中的棒槌,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侯宽感觉自己的耳根发烫,但他只是抿了抿嘴,将井绳系在桶把上,动作娴熟地往井里放桶。

“咚”的一声闷响,水桶触到了水面。侯宽开始摇动辘轳,木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宛如他此刻被绞紧的心。

“你这司令当得可不咋样,都没给你寡妇娘找个老头。”韩耀先不知何时已凑到了井台边,他身上的汗臭味混合着劣质烟草的气息,直冲侯宽的鼻腔,“您老姨父我还想沾光喝喜酒呢,我看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兰封县城你是回不去喽。”

水桶终于被摇了上来,侯宽弯腰去提,后脖颈暴露在秋阳下,那块曾经被子弹擦过的伤疤格外显眼。那是他当“司令”时留下的“勋章”,如今却成了众人的笑柄。

“禁不住逗,生气啦?”韩耀先的声音追着侯宽的背影,“石磙般的一个大司令,针鼻般的一个心眼!”

侯宽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幅度极小,几乎难以察觉。然而,他并未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两桶水随着他的步伐不断晃荡,溅起的水珠浸湿了他的裤腿,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宛如无声的眼泪。

转过一个墙角后,侯宽终于能够松一口气。他将水桶放在地上,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远处传来韩耀先和那群妇女尖锐刺耳的笑声,如同啄食腐肉的乌鸦发出的聒噪之声。

“侯司令,我日你老妈!”

一个粗嘎的声音突然在背后炸响,吓得侯宽差点踢翻了水桶。他转过身,看见小傻三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歪着嘴冲他傻笑。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看着傻乎乎缺心眼,却最喜欢仗势欺人。

“傻三,你为何要骂我?”侯宽强忍着怒火问道。

“你是司令,为啥不给我买糖吃?”傻三理直气壮地反问,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侯宽叹了口气,骂道:“滚恁娘的蛋。”

他提起水桶准备离开,可傻三却不依不饶地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脏话,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几个路过的孩子听见后,也跟着起哄,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围着侯宽打转。

直到侯家大门前的那条大黄狗冲出来狂吠,傻三才悻悻地离开,临走时还不忘朝侯宽吐了口唾沫。

侯宽把水倒进缸里,看着水面倒映出的那张脸——眼袋浮肿,法令纹深刻,鬓角已然斑白。这还是当年那个骑着高头大马、腰挎盒子炮的“侯司令”吗?

“宽儿,水打回来了?”里屋传来母亲沙哑的声音。

“打回来了,娘。”侯宽回应了一声,却没有进屋。他站在院子里,望着墙角那棵半死不活的枣树,突然感觉胸口堵得难受。

他鬼使神差地走向大门外的那口老井,站在井台边往下望去。幽深的井水宛如一只黑色的眼睛,冷漠地回望着他。侯宽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有人会选择投井——那种被冰凉井水包裹的感觉,或许比此刻这种如钝刀子割肉般的羞辱要好受得多。

“落水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川被犬欺……”侯宽喃喃自语,苦笑着说道,“先人说的话真是太精辟了,入木三分啊。”

正当他出神之际,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侯宽循声望去,看见马高腿带着几个民兵从村公所出来,正朝着这边走来。侯宽立刻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溜回了家,轻轻关上院门,还上了闩。

马高腿比韩耀先更具危险性。这个曾经的保长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农会主任,手中握有不小的权力。上个月在侯五的婚宴上,马高腿借着酒劲当众羞辱侯宽的场景,至今回想起来仍让侯宽脸上火辣辣的。

“侯宽,你说你算个东西不?”马高腿当时拍着桌子,唾沫星子飞溅,“你当司令的时候,莫说让左邻右舍沾光,就连你亲爹死了都不发殡。现在不当司令了,你满大街找爹认,猪狗都不认你!”

满堂宾客哄然大笑,侯宽却只能低头喝酒,假装那辛辣的地瓜烧能冲淡心头的苦涩。

“宽儿,外头是谁啊?”侯黄氏的声音将侯宽拉回了现实。

“没人,娘,是风刮得门响。”侯宽撒了个谎,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从灶台下的暗格里摸出半瓶酒,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劣质酒精灼烧着喉咙,却暂时麻醉了那颗饱受煎熬的心。

傍晚时分,侯宽用一块蓝色的布包了几个红薯和芋头,悄悄地出了门。他沿着村后的小路行走,有意避开人多的地方,七拐八拐地来到了刘家大院的后门。

“姨,是我,侯宽。”他轻声敲门,声音中带着刻意讨好的意味。

开门的正是黄秋菊,刘汉山的妻子。这位四十出头的妇人面容和蔼,眼角已然有了细密的皱纹,但举手投足间仍能看出当年大家闺秀的风范。

“侯宽,快进来。”黄秋菊侧身让开一条路,目光落在侯宽手中的布包上,“又带东西来了?不是说不用了吗?”

“自家地里产的,给你尝尝。”侯宽赔着笑脸,把布包递过去,“我娘让送来的,说给姨尝鲜。”

黄秋菊接过布包,叹了口气:“你娘身体还好吧?”

“劳姨挂念,还是老样子。”侯宽搓着手,眼睛却不住地往院里张望,“刘叔在家吗?”

“在堂屋看书呢。”黄秋菊犹豫了一下,“要不……你先回去?改天再来?”

侯宽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很快又恢复自然:“好,好,那我改天再来拜访刘老弟。”

他刚要转身,却听见一个沉稳的男声从院内传来:“是侯宽吗?进来吧。”

刘汉山站在堂屋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本线装书。他身着普通的青布长衫,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看起来更像是一位教书先生,而非乡绅。

“我晓得你如今处境艰难,”刘汉山打断他,“但你要清楚,种什么因便得什么果。村里人对你的态度,不过是你当年所作所为的报应罢了。”

侯宽的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过,”刘汉山话锋一转,“我刘汉山可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你送来的东西,我夫人收下了,这份心意我们心领了。但你要记住——”

刘汉山突然压低声音,说道:“狗改不了吃屎,狼忘不了咬人。你如今装可怜博取同情,可一旦有了机会,谁晓得你会不会又变回从前的‘侯司令’?”

侯宽正打算辩解,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嘈杂的人声。刘汉山脸色骤变,快步走到窗前,掀开一角窗帘向外张望。

“不好,”他转身对侯宽说,“庞部长带人来了,要抓胡萝头。你赶紧从后门走,别让人发现你在这里。”

侯宽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问道:“庞……庞媛媛?”

“对,就是那个女部长。”刘汉山推着侯宽往后门走去,“你妹妹不是在胡萝头家吗?赶紧去报个信,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侯宽跌跌撞撞地从刘家后门跑了出去,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庞媛媛!那个出了名心狠手辣的女人!去年她带人枪毙了十几个“反革命”,其中就有侯宽当年的结拜兄弟。

侯宽抄近路一路狂奔,穿过玉米地,跳过水沟,裤腿被荆棘划破了也毫无察觉。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韩相坡胡萝头家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玉竹!玉竹!”侯宽拼命地拍打院门,声音因急促而变得尖锐。

开门的是他妹妹侯玉竹,胡萝头的三姨太。这个二十出头的少妇身着绸缎褂子,头上还戴着金簪,一看便知在胡家过得颇为不错。

“哥?大晚上的你——”

“噤声!”侯宽猛地捂住妹妹的嘴,凑近她的耳边轻声说道,“庞媛媛带人来捉拿胡萝头了,赶紧收拾贵重物品逃命!”

侯玉竹的双眼瞬间瞪得滚圆,她转身径直朝屋里跑去,边跑边大声呼喊:“老爷!大事不妙!庞媛媛来了!”

片刻之后,胡萝头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这位五十多岁的老抬会头目此刻面色惨白如纸,就连那标志性的萝卜脑袋仿佛都缩小了一圈。

“消息可属实?”胡萝头紧紧抓着侯宽的肩膀急切地问道。

“千真万确!这是刘汉山亲口告知我的!”侯宽急得直跺脚,“你们赶快离开,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胡萝头二话不说,立刻转身吩咐家人收拾金银细软。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胡萝头便带着三位夫人和几个心腹,乔装成贩枣的商队,悄然从后山小路溜走了。

侯宽伫立在黑暗之中,望着那队人马在夜色里渐渐消失,心中百感交集。他无从知晓自己这般行事究竟是对是错,只清楚倘若胡萝头被抓,他妹妹必定也难逃厄运。

远处,韩相坡方向已然亮起了火把,隐隐约约能听见庞媛媛尖锐的呵斥声和砸门声。侯宽不禁缩了缩脖子,像一只受惊的老鼠般偷偷溜回了家。

自那晚之后,胡萝头一家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未曾在兰封县露面。有人声称看见他们往南边逃窜了,也有人说他们乘船出海了。直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才有传言称有人在缅甸见过胡萝头,说他已然成为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毒枭;还有人说在印尼见过他,说他是一位儿孙满堂的宝石商人。

但这一切都与侯宽毫无关联了。那个中秋节的次日,他提着两个月饼再度前往刘家,却被站在门外的刘汉山拦住了。

“庞部长正在气头上,”刘汉山压低声音说道,“胡萝头逃走了,她怀疑有人通风报信。你此刻可别自投罗网。”

侯宽的脸瞬间涨得如同猪肝一般,他未发一言,转身便离去。他不曾知晓,刘汉山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其中有怜悯,有警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预感。

倘若刘汉山早知道,几年后自己会命丧侯宽之手,此刻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冻僵的蛇”交给庞媛媛。然而命运就是如此具有讽刺意味,有时一时的善念,反倒会在日后酿成悲剧。

正如古话所言:对恶人切莫心慈手软,整治流氓务必除恶务尽。只可惜,刘汉山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然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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