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究是亮了。
阳光穿过云层,洒在驱妖师协会总部的大楼上。
昨日的惊天动地、行星连珠、贯穿天地的白光,仿佛只是一场集体性的噩梦。
救援和清理工作彻夜未休,此刻仍在继续。
医疗部的低吼、人员的呼喊、器械的碰撞声,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忙碌的“日常”背景音。仿佛昨日的毁灭与牺牲,只是为了今日能更快地投入重建。
生活,或者说生存,还在继续。它从不因某个个体的消失而停下脚步,哪怕那个消失的方式如此惊心动魄,如此……虚无。
杨易航坐在地上,左肩的伤口已经被厚重的绷带重新包扎过,白色的纱布下隐隐透出血色。他穿着一件不知从哪找来的、略显宽大的旧制服外套,领口敞着,露出里面染血的里衣。脸上胡乱擦过,但血污和灰土的痕迹依旧顽固地嵌在皮肤纹理之中。
他手里拿着一块硬邦邦的能量压缩饼干,无意识地、机械地啃着。味同嚼蜡。喉咙干涩得发疼,每一次吞咽都像在摩擦砂纸。
旁边有同僚经过,脚步匆匆,脸上带着疲惫和麻木。有人对他点头示意,眼神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某种不知如何开口的尴尬和回避。没有人提起昨天,没有人提起那道白光,更没有人提起那个名字。
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杨易航的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前方忙碌的人群中。他看到布拉多尔拄着临时找来的金属棍,一瘸一拐地准备下班,那双竖瞳里只剩下冰冷的效率;他看到小九被人用担架抬往医疗部,脸色苍白如纸,闭着眼,不知是昏睡还是醒着;他看到从从庞大的身躯伏在不远处,几名医疗人员正在处理它身上几处巨大的撕裂伤,它偶尔发出低低的、痛苦的哼唧……
一切都那么“正常”,正常得令人窒息。
他啃完了那块饼干,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动作僵硬地站起身。左肩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杨易航咬着牙,没有理会,迈开步子,朝着小昭临时划出的医疗登记点走去。
需要汇报情况,需要登记伤情,需要领取下一步的指令。流程就是这样。哪怕昨天天塌地陷,今天也要按流程办事。
“……姓名,编号,所属部门,伤情简述……”负责登记的女队员头也不抬,声音干涩而快速,面前的光屏上不断跳动着名单和数据。
“杨易航……你应该认识我才对吧……”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左肩贯穿伤,多处软组织挫伤。”
女队员飞快地记录着,指尖在光屏上划过:“小昭医生说了,医疗设施首先为会长服务,其他伤员统一在临时医疗点待命。”
杨易航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后面已经有关心会长的员工挤了上来询问情况,他默默地让到一边,手里多了一张写着临时编号的磁性卡片。
他捏着那张单薄的卡片,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后勤保障序列?待命?
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处,飘向昨天袭昼最后消失的那片天空。此刻那里只有灰蓝色的天幕。
什么都没有。
心脏那个位置,突然空落落地疼了一下,不是很剧烈,却带着一种绵长而深刻的酸涩,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是撕心裂肺的悲痛,不是愤怒,也不是绝望。而是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下的钝痛。
她掏出自己的心脏。
行星连成一线。
白光贯穿天地。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她和亚伯,连同那颗心脏,一起化作了虚无。
这一切,真的发生过吗?
如果发生过,为什么自己的世界还能如此“正常”地运转?为什么一切如此冷漠?为什么人们还能忙着登记伤情、讨论接下来的配给?
可如果没发生过,那他左肩的剧痛,眼前这片废墟,还有……胸口那片冰冷彻骨的空洞感,又是从何而来?
那股说不出的滋味哽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它堵在那里,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而困难。他想找个人问问,想大声地喊出来,想确认那不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但他最终只是低下头,用没受伤的右手,紧紧攥住了那张冰冷的临时身份卡,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卡片里。
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他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伐,汇入那些忙碌而沉默的人群,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融入了这劫后余生的、按部就班的“日常”之中。
一切都在“恢复”。
可是……袭昼呢?
那个总是默默出现在食堂、悄无声息吃掉所有食物、偶尔会用毫无波动的语气说出惊人之语的女孩……她就这么没了。没有遗体,没有葬礼,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她的消失,就像一滴水蒸发在烧红的铁板上,连一丝蒸汽都没留下。
生活还在继续,任务需要执行,敌人可能还在暗处窥伺。每个人都被这股巨大的惯性推着往前走,没有时间停下来哀悼一个“饭量很大但存在感很弱”的同僚。
杨易航走到一半停住脚步,胸口那股说不出的滋味再次翻涌上来,堵得他呼吸困难。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他以前偶尔会习惯性地在口袋里放一两块高能量压缩饼干,不是给自己,是下意识防备着某个无底洞一样的胃。
他放下手,指尖有些发凉。
前方,天吴正愁眉苦脸地从电梯里下来,看到杨易航,立刻哭丧着脸抱怨:“兄弟!这下完了!雷克斯说协会预算要超支了,我们的奖金肯定又要泡汤了……说不定还得扣钱!”
杨易航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甚至没听清天吴在抱怨什么。他的目光扫过训练场角落——那里原本是袭昼待过的地方,她能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和精度完成所有体能和法术训练,然后就开始盯着食堂方向,计算着开饭时间。
现在那里空荡荡的。
那股说不出的滋味又涌了上来,更重,更沉。
他转身离开训练场,漫无目的地走着。遇到夏娃,她正抱着一摞新的卷宗,步履匆匆,脸色冷峻,看到他只是微微颔首,没有任何停留。
所有人都很忙,忙着处理后果,忙着恢复秩序,忙着……活下去。
直到他路过医疗部。
在相对安静的病房里,小昭正低头整理着器械,她的动作依旧专业、冷静,但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在她身旁的简易床上,躺着一个人——是会长。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病号服,刚接上的手臂和脖颈上打着石膏。但他已经醒了,那双温和的眼眸半睁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没有任何焦点。
杨易航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着会长,看着那双空洞的蓝色瞳孔。这位平日里温和又好相处的领导者,此刻却安静地躺在这里,身上带着或许永远无法完全愈合的伤痕。
都是为了抵挡亚伯,都是为了……保护其他人。
而袭昼……
杨易航猛地转过身,胸腔里那股憋闷的、无法言说的滋味骤然膨胀、尖锐,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清晰而剧烈的绞痛。
他快步走到旁边的垃圾桶旁,背对着忙碌的人群,终于忍不住弯下腰,干呕起来。
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不是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失控地往下掉。他死死咬着牙,手指抠进冰冷粗糙的水泥碎块里,指节绷得发白。
为什么?
为什么牺牲的是她?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他们?
为什么生活可以如此轻易地“继续”?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只有记忆中废墟的风,卷着灰烬和焦糊的气味,冰冷地吹过他湿润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