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闻笙的意识在无尽的坠落中涣散、模糊,仿佛沉入了一片没有光、没有声音、也没有尽头的混沌深渊。
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意义,空间的方位彻底湮灭,唯有失重感如永恒的诅咒,缠绕着每一缕神思。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与虚无即将把他彻底吞噬时,眼前却骤然炸开一片破碎的光影。
他看见了——是爸爸妈妈,还有姐姐。
景象有些朦胧,仿佛隔着一层沾满水汽的旧玻璃。
家里的陈设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
父母的鬓角添了更多霜色,但眉宇间的操劳似乎减轻了些,他们生意尚可,能维持一份温饱体面。
姐姐穿着一身挺括的制服,像是得了份稳定的差事,面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干练。
他们围坐在桌前吃饭,偶尔交谈,脸上有浅淡的、属于寻常日子的平和。
然而,就在母亲夹菜的空隙,那眼神会不经意地掠过窗外,掠过某个空着的位置,流露出一丝未来得及掩藏的、带着茫然若失的悲伤;父亲在低头喝茶的瞬间,叹息微不可闻;姐姐会在夜深人静时,对着窗外那轮异世的明月,久久出神。
他们过得……“不错”,但这“不错”之下,是刻意被忽略的、永难填补的空洞。
他们失去了他,在一个他永远无法归去的世界,继续着没有他的人生。
这画面如潮水般褪去,紧接着是更为汹涌、更为残酷的景象席卷而来——
视线猛地被拉扯,眼前的暖色瞬间被泼天的血色与灰暗覆盖。
他看见凡人界的山河在崩塌,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曾经的田园阡陌化作焦土,城郭楼台沦为断壁残垣。
黔首黎民,那些面目模糊的众生,在滚滚而来的浩劫大势前,脆弱得如同狂风中的残烛,连挣扎都显得徒劳。
如同被无形巨轮碾过的蝼蚁,眼神麻木,在战火与苛政的夹缝中艰难求生,最终连一声哀嚎都来不及发出,血肉之躯便被无情碾碎,骨头渣子都混入泥泞,无人收殓。
他们的血与骨,纷红骇绿,仿佛被无形巨手攫取,研磨成了最浓稠的墨汁,天地以众生血骨为墨,以山河为卷,那墨色沉黯,勾连陈迹,一笔挥洒,便似写尽了千年风霜的酷烈与悲凉。
有君子立于危墙之下,欲以铮铮铁骨殉那将倾的社稷,哀歌缠身,腥血满袖,最终倒下的,何尝不是一副以文心傲骨铸就的棺椁?那棺椁之上,覆盖的并非是寻常尘土,而是月下松巅终年不化的、皎洁而冰冷的雪,映照着未竟的志向与彻骨的寒。
王朝的巨厦将倾,梁柱朽坏。
那些高踞庙堂的王侯公卿,犹自穿着以谎言与贪婪织就的黄金褒衣,悬于危梁之上,冠冕堂皇,伪作太平。
却早已心肝俱黑,如同悬于将朽栋梁之上的华丽饰品,随风晃荡,故作镇定。
百年王朝的谋略经营,无数代的苦心孤诣,在那覆灭的洪流中,其命数竟薄如一张草纸,顷刻间便被撕裂、被焚毁。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他仿佛听到冥冥中有悲声吟唱。
他看见魔族大军铺天盖地,曾经钟灵毓秀的修真界化作了修罗炼狱。
烈焰焚空,戾啸盈耳,灵山崩塌,福地染尘,同道相残,人心背离,唯有猜忌与绝望在断壁残垣间滋生蔓延。
多少如蜉蝣般渺小的修士,怀揣着微末的希望与炽热的心,最终却殉了这人间侵骨的凉薄与看似无可挽回的颓势。
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在模糊的光影中浮现——季晏礼、柳霁谦、宋闻、颜清姝、秦霄、炎昭明……
他们的脸上带着血污,眼中充满了痛苦、悲伤,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透了时空界限的哀意,就那样深深地、凝望着他,仿佛在无声地呼唤,又似在做最后的诀别,仿佛要将最后的期盼与嘱托,烙印进他的灵魂深处。
耳畔开始嘈杂起来,涌入许多声音。
本该是陌生的,却又在灵魂深处激起无比熟悉的涟漪,仿佛来自血脉的源头,来自亘古的呼唤。
有苍老而慈祥的声音,如同冬日里的暖阳,缓缓流淌:“孩子,别怕……”
有清越而坚定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破迷雾:“后人,往前,一直往前……”
意识的碎片继续飞旋,他仿佛窥见了更久远的光阴长河中,一些惊才绝艳的身影,他们构成了此界苍生得以喘息、文明得以延续的坚固基石。
在这意识的洪流中,他仿佛被无形之手牵引,窥见了一幕幕不属于他、却又与他息息相关的壮阔人生:
他窥见有人,质如冰雪,心若琉璃,不似神佛高坐云端享受香火,却甘愿将一身道果、万千风华,尽数炼作守护人间的“剑魂”。
立于无名山巅,身后是万春来朝、生生不息的锦绣河山,自身却寂寥如亘古孤峰,唯有剑意冲霄,横绝天地,护佑着脚下的烟火人间。
他窥得有人,性喜逍遥,常宿寒山,与松鹤为伴,与明月对饮。
一夜,月色满襟,银辉洒遍千山,他于山巅独坐,快意恩仇,心胸如迢迢山河般开阔酣畅。
忽闻远方妖兽肆虐,为祸乡里,此人掷酒碗于崖下,长笑一声:“正好佐酒!” 遂拔剑下山,剑光如龙,斩尽妖魅,归来时,衣袂飘然,只携一身风露与满壶新酿的妖血壮行酒。
他也见得一位苦行僧侣般的修士,衣衫褴褛,面容枯槁,唯有一双眼眸清澈如孩童。
他求仙问道,志在长生,却始终难忘苍生疾苦。
当浩劫将至,地脉崩摧,他于众生绝望之际,毅然燃烧毕生修为与寿元,一剑横断千里山脉,以无上法力强行引动地底灵脉,铸就一座悬于天际、照耀八荒的“白玉京”。
那一剑,惊覆了春秋时序,而他自身,则道基尽毁,潦倒地坐化于那亲手建立的登仙台之下,唯留一缕不灭英魂,守护着这片土地。
他亦见有人,风流蕴藉,喜在月夜凭栏,举杯邀约天地。
当其畅饮高歌之时,仿佛连凛冽的寒风都为之消歇,厚重的积雪亦为之止步,那覆盖大地的凛霜悄然散去。
他心中装着天下盎然春意,祈愿世间圆满无缺。
高声笑道:“天下盎然意圆满,春一半,吾一半!”
再见得有人,素手调琴,五音通玄,常于魔患将至之初,便心生感应,独坐危城之巅,焚香抚琴。
琴声初时如清泉流淌,涤荡人心,继而化作金戈铁马,杀伐之音直冲九霄,竟能以无形音波布下天罗地网,镇锁地脉魔窟,令万千魔物不得出,护得一隅百年安宁。
自身却因耗尽心神,青丝成雪,唯有琴弦之上,余韵悠长。
又窥得有人,出身行伍,曾为边关大将,后踏入道途,却难舍铁血丹心。
在界域屏障最为薄弱之地,筑起雄关一座,率门下弟子与道兵,常年戍守。
每逢月圆之夜,魔气最盛,便见其披甲执戈,立于城头,身后战旗猎猎,与漫天魔影对峙,仿佛一道永不倒塌的铁壁,将腥风血雨牢牢挡在关外。
甲胄之上,早已浸透暗红血渍,分不清是魔是己。
还曾见有人,出身微末,心系教化,游走于蛮荒边陲,开蒙昧,授生计,引正法。
虽自身修为不算绝顶,却以一己之力,点燃了无数蛮荒之地的文明星火,使民众知礼义,晓廉耻,得以在恶劣环境中延续繁衍。
其功德无形,却绵泽后世,宛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亦曾闻有人,游戏风尘,看似放浪形骸,实则胸怀经纬。
常以棋盘推演天下大势,落子之处,往往于不经意间化解诸多修真界与凡间潜在的浩劫纷争。
看似醉卧云端,笑看云卷云舒,实则指尖轻拂处,已定万里山河气数。
有皓首穷经的大儒,于烽火连天中护持一卷残书,带领稚子诵读圣贤篇章,声音沙哑却穿云裂石,愿以胸中一点未泯的文心,点燃文明传承的星火,哪怕身陷囹圄,脊梁不曾弯折半分,眉宇间是“为往圣继绝学”的执拗光芒。
有缁衣芒鞋的苦行僧侣,徒步丈量疮痍大地,于尸骸狼藉处驻足,合十诵念往生咒文,佛光虽微,却执着地超度着每一缕怨魂,以肉身践行“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愿,面容悲悯而宁静。
有隐居深山的丹青圣手,在国家沦亡之际,愤而掷笔,以血为墨,以魂为笔,绘就万里破碎山河图卷,图中每一笔皴擦都是无声的呐喊,每一抹血色都是泣血的控诉,将那国仇家恨、民族气节永镌于方寸之间,画卷即成,灵光冲霄,竟成不朽。
……
这一个个他或曾耳闻、或全然陌生的身影,性格迥异,道法不同,有的张扬,有的内敛,有的慈悲,有的狂放,或显赫于当世,或寂寂于无名......如走马灯般掠过心湖。
他们并非完美无瑕,亦有各自的执着、遗憾乃至悲怆。
然而,正是这万千不同的面目,万千不同的选择,万千不同的道,却共同勾勒出了一幅磅礴意气盈满苍穹、铮铮风骨支撑天地的壮丽画卷。
他们如同散布的星辰,虽光芒或明或暗,却共同构成了人族不屈的脊梁,构成了此界苍生得以喘息、繁衍、传承的稳固基石。
他们是历史尘埃中闪耀的金屑,是岁月长河里不沉的舟楫。
人海沉浮,百世沧桑,只在刹那之间,便有风云激荡,豪杰并起。
最终,那千千万万种声音,来自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域,不同的身份,穿越了无尽的时空阻隔,克服了所有言语的障碍,如同百川归海,万流朝宗,在他心灵深处轰然回响,凝聚成一句贯穿古今、朴素却又重逾山岳的话。
他们的声音恢弘如天道纶音,又温柔如母亲低语:“吾为苍生来。”
简单的五个字,仿佛蕴藏着开天辟地的力量,在他混乱的识海中炸开,驱散了迷惘,照亮了前路。
这声音起初如涓涓细流,旋即汇成江海,澎湃汹涌。
这声音并非一人发出,而是无数先驱者意志的共鸣。
紧接着,一幅更为玄妙的景象在他“眼前”展开:一点微光如豆,在无垠黑暗中倔强亮起,随后,这点光引燃了邻近的另一点光,一盏、两盏、十盏、百盏……
光芒相互传递,彼此辉映,终至万千灯火齐齐闪耀,驱散了浓稠的黑暗,照彻了前路,煌煌然如同白昼!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那光芒温暖而浩大,并非灼热刺目,而是带着一种抚慰灵魂、坚定信念的力量,将鹿闻笙即将沉沦的意识温柔地包裹、托起。
下坠之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与充盈。
仿佛有无数的先贤英灵,正与他并肩,将他们的意志、他们的力量、他们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透过这万丈光芒,传递到他的心中。
猛地一个激灵,鹿闻笙从那深沉而混乱的意识幻境中挣脱出来,骤然惊醒。
他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刚从溺水的深渊中被拉回现实。
脸颊上一片冰凉的湿意,他下意识地抬手触碰,指尖传来清晰的湿润感——是泪水,不知何时,他已泪流满面。
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写满担忧的面孔。
那些随他一同毅然跃下魔渊的伙伴们,此刻都围在他的身边。
大家或多或少都显得有些狼狈,衣袍破损,发丝凌乱,身上带着战斗留下的痕迹与污渍,然而,那一双双眼睛,却依旧明亮如星火,皮囊之下的蓬勃生命力与坚定意志,丝毫未被眼前的绝境所掩盖。
方才“看到”的一切,感受是那般真实,清晰得如同亲历。
他仿佛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而是在那短暂的瞬间,灵魂出窍般附在了那些前辈英杰的身上,跟随着他们的视角,重新走过了他们守护过的壮丽山河,体验了他们为之奋斗、为之牺牲的峥嵘岁月。
那沉甸甸的、名为“苍生”的分量,以前所未有的具体与深刻,压在了他的心上,也融入了他的血脉。
他体验到了那些前辈身上共同的特质——那是一种深植于灵魂深处的、对脚下土地与生活其上生灵的无疆大爱。
无论是仗剑除魔的决绝,还是着书立说的坚守,亦或是血绘丹青的悲愤,其内核,皆是对这份“苍生”的执着守护。
他们守护的,是春耕秋收的田园炊烟,是市井巷陌的烟火人气,是书院传来的朗朗书声,是文明得以传承的每一缕微光。
他们眼中所见的“苍生”,色彩各异,或为万里江山的青绿底色,或为黎民百姓的质朴面容,或为文化薪火的璀璨光芒,但归根结底,皆是这人间值得留恋的一切美好与可能。
这份体验,如同一场灵魂的洗礼,将他方才因跳下魔渊面对未知而产生的一丝迷茫与沉重彻底涤荡。
鹿闻笙擦去脸上的泪痕,那双棕色的眼眸,此刻清澈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