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凌钰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来自“情报员”的长信息。没有惯常的汇报,只有一段语音留言。
他点开播放键,一个带着疲惫和明显压抑着情绪的女声传来,没有了往日八卦的轻快,只剩下沉重的自省:
“凌钰……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发消息了。关于柳如思的。”
凌钰的心微微一沉,预感到什么。
“我不能再继续做你的‘情报员’了。不只是因为钱……其实,我家境还行,并不缺那点钱。”她的声音有些艰涩,“最开始答应你,可能……是出于好奇,还有一点点窥探别人生活的欲望吧。毕竟,柳如思那么特别,那么冷,那么……像个谜。再加上你给的报酬确实不错,我就……乐此不疲了。”
她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平复翻涌的情绪。
“直到那天……在走廊上。”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柳如思对着柯尽峰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她说‘我来到这里的目的,是成为世界顶尖的心外科医生!我没有空陪你玩无聊的求偶游戏!’……然后,她转过头,看向我……又看了我的手机…或许她早就发现了!发现我一直在窥看她…但她希望我能自己醒悟!”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吸气声。
“凌钰,你看到了吗?那眼神……不是愤怒,是失望和哀伤。像在看什么……迷失了自己的可怜动物。”情报员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好荒谬,好卑劣。”
“我明明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我明明看见她每天在上课和兼职中奔波,累得不行,还强撑着在熄灯前最后一点时间看书!我明明看见她对着食物时那种的抗拒和挣扎!我明明看见她在操场上跑步锻炼,一步步摆脱身体病弱的坚持!我明明看见了,她竟然对自己用脱敏治疗的震撼……她那么努力,那么拼命地在通往理想的路上艰难前行!”
“可我呢?”她已哭出了声音,“我的眼睛在看什么?我的‘工作’在汇报什么?是她今天有没有笑?她有没有接受柯尽峰的礼物?她有没有被谁搭讪?我把她当成一个……一个供人围观、供人下注的‘娱乐对象’!我把她当成你赌局里的大奖!我甚至……可能也把她当成满足我自己窥私欲的玩物!”
“我忘了我自己也有过通宵达旦备战高考的日子!我也曾为了一个目标拼尽全力!柳如思的宣言,还有她那一眼,像面镜子,把我照得原形毕露!我在干什么啊?!”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带着哭腔,但更多的是决绝:
“我不能在这条卑劣的路上走下去了!我也应该继续朝自己的目标前进!所以,我不能再帮你了,凌钰。我已经删除了所有偷拍她的照片和视频,明天,也会删除我们的联系方式。”
最后,她的语气平缓了一些,带着一种过来人般的劝诫,或者说,是某种迟来的清醒:
“凌钰,听我一句劝吧。别再这样一门心思地盯着柳如思了。她不需要我们这种扭曲的关注。我们……都错了。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把她当成了满足自己某种欲望的工具,无论是征服欲、好奇心,还是……自以为是的守护欲。”
“真正的尊重,或许是……放手。让她在自己的轨道上安静地、不受打扰地奔跑。”
“也许有一天……”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丝渺茫却干净的希冀,“如果我们各自都足够努力,足够优秀,在通往梦想的那条大道上,比如某个需要合作的手术室里……会以平等、平和的姿态,真正地相遇、交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阴影里,或者举着自以为是的玫瑰去砸门。”
“言尽于此。保重。也请你……放过她吧。”
语音戛然而止。
凌钰握着手机,久久地站在原地。实验室里机箱的嗡鸣声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填满了死寂的空间。
他想起柳如思望向镜头的那一眼——原来,是对他们所有窥探行为的、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控诉和审判。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混合着羞耻、无地自容和巨大空虚的眩晕。
情报员辞职了,带着她的忏悔和自我救赎离开了。
而他呢?
他失去了那双窥探的眼睛,却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了自己行为的丑陋本质。
那句“在各自的道路上努力,也许有一天会在通往梦想的那条路上交集”……像一句遥远而飘渺的箴言,在已经松懈了许多日的实验室里回荡,讽刺着他此刻的狼狈与迷茫。
他,还能回到自己的“道路”上吗?那条没有柳如思作为唯一坐标的道路?那条通往“生物机械战士”顶峰,却开始让他感到无趣的道路?
窗外,暮色四合。
凌钰的身影在各种仪器交错投下的阴影里,显得前所未有的单薄和……无所适从。
情报员的决绝离去,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让凌钰从自欺欺人的幻梦中彻底惊醒。那份尖锐的自我剖析和劝诫,扒开了他行为的所有伪装,留下血淋淋的羞耻与空洞。
他停止了所有的跟踪行为。
那辆黑色的车,再也没有出现在柳如思宿舍楼下、教学楼附近或“时光小筑”的必经之路上。
他像一个骤然失明的人,被迫退回到自己的领地。那份通过他人之眼获取慰籍的安全感被彻底剥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慌和……心虚。
他无法停止对她的念想。
于是,每日一封的信笺,成了他唯一“合法”的、不具侵略性的出口。依旧是素白的信纸,依旧是那支昂贵的钢笔,字迹却比以往更加克制、简洁,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卑微的祈求:
「柳如思:
天气转凉,注意保暖。
凌钰」
「柳如思:
听闻你解剖课成绩优异,祝贺。
凌钰」
「柳如思:
路过操场,看到你在跑,步伐稳了许多。
凌钰」
这些注定会直接进入可回收垃圾箱的情书,是他单方面、沉默的倾诉。
它们承载着他无法言说的关切,也像是一种自我救赎的仪式——至少,他没有再打扰她的现实空间。然而,当他把信封投入学校收件室时,指尖总会残留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做贼般的心虚感。
另一个他允许自己存在的空间,是“时光小筑”餐厅靠窗的那个角落。
他不再带着工作,也不再刻意久留。他只是像一个普通的、偶尔来此用餐的学生。点一份简餐,安静地吃完。
他的目光会投向那个通往办公室的门,或者在她偶尔出现在大堂帮忙时,捕捉那抹清冷而忙碌的身影。每一次短暂的瞥见,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然后又迅速归于沉寂。
他以为自己失去了“看见”她的眼睛。
然而,他错了。
一个偶然的契机——他闯入了一个他从未留意,却早已暗流涌动的世界:校园网的匿名论坛。而其中,赫然存在着一个关于柳如思的专版。标题直白得刺眼:「【深扒】冰山女神柳如思の进化论」。
这个版块,在柳如思大一新入学时,就因柯尽峰那声势浩大的追求出现了,只是那时凌钰有更“直接”的渠道,从未屑于关注这些“低劣”的八卦。如今,失去情报员的他,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带着一种明知肮脏却无法抗拒的堕落感,点了进去。
瞬间,一个更广袤、却也更具侵入性和扭曲性的视角将他淹没。
这里没有情报员细致入微的“体贴”观察,没有对内心挣扎的揣测,只有无数双来自不同角落、带着各种目的的眼睛捕捉到的碎片:
【清晨操场】一张明显是手机长焦拍摄、画质模糊的照片。画面中央是柳如思跑步的身影。配文:“家人们谁懂啊!早起蹲点一周了!女神真的在蜕变!看这腰臀曲线!虽然还是瘦,但感觉有肉了!有力量感了!早起跑步的毅力瑞思拜!”下面跟帖:“+1!以前真的风一吹就倒,现在跑起来带风了!”“我要回去把高中校服找出来!这旧校服被她穿出高级感了…”
【课堂抓拍】一张在阶梯教室后排偷拍的侧影。柳如思微微低头看着书,嘴角似乎挂着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发帖人激动地标注:“破冰!破冰了家人们!冰山融化了0.01度!她居然在对着书笑?!虽然可能只是解出了难题…但也是笑啊!”跟帖:“真的假的?p的吧?”“楼上酸鸡!我也看到了!虽然转瞬即逝,但真的美炸了!”
【食堂偶遇】一段文字描述:“今天在二食堂,看到柳女神居然和一个女生同桌吃饭了!而且有交流!虽然听不清说什么,但那个女生笑得很开心,柳女神表情…呃,还是没啥表情,但没立刻走开!算社交吧?”下面讨论:“谁啊这么幸运?”“估计是学习搭子?”“重大突破!”
【时光小筑·职场】一张显然是餐厅顾客视角偷拍的照片。柳如思穿着服务员的制服,正在给一桌客人点单。她的站姿挺拔,侧脸线条在餐厅柔光下显得柔和了一些。发帖人重点圈出:“看!她手里拿笔的姿势!稳得一批!不愧是未来拿手术刀的!”下面有人补充:“而且你们发现没,她对女客人态度明显好很多,虽然还是话少,但会点头会回应。对某些油腻男客人…那眼神,啧啧,自带冰封效果。”
凌钰滚动着屏幕,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循环往复。
他看到的是碎片化的柳如思,是被无数双眼睛切割、放大、评头论足的柳如思。这里的视角粗糙、主观,甚至带着猎奇和意淫——一些关于她身材变化的露骨评论让他瞬间黑了脸,几乎想顺着网线把发帖人揪出来,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拼凑出了一个更“公众”视野下的她。
他看到了情报员曾经描述过的变化,以一种更直观、更具冲击力的方式呈现:
那些模糊照片里,她确实不再像开学初那样瘦骨嶙峋。同样的t恤勾勒出了女性曲线,是婀娜而健康的轮廓,奔跑、跳跃、走路,一举一动都充满了生命力。眼下的淡青色逐渐消失了,苍白的脸颊也透出一点粉嫩。
以及那些关于她学业优异“解剖课女神”、“笔记被疯传”“期中考试高分”的讨论,都在反复印证着她宣言中的核心——那个“成为世界顶尖心外科医生”的、磐石般的目标。
甚至,他还看到了颠覆性的事件:
一个帖子激动地爆料:“最新线报!柳女神把一个同系师妹介绍到“时光小筑”上班了!听说是那师妹也想勤工俭学,柳女神直接推荐了她!柳女神不是管人事的吗,所以经理当场就答应让那师妹来试试了!天啊!她居然会主动帮人了?!”
凌钰盯着这条信息,指尖停在冰冷的屏幕上。
主动帮助他人……介绍工作……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开始建立信任,开始尝试输出一点点微小的善意,开始用自己艰难站稳的脚跟,去拉一把同样在攀登的人。
这说明她的内心,开始向外打开,开始接纳关心其他人…
凌钰关闭了论坛页面,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实验室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
他感到一种复杂的钝痛。
为她暴露在如此不堪的公众窥探下而感到愤怒和不值;为见证她顽强生长而感到隐秘的、带着罪恶感的欣慰;同时,也为自己依然需要通过这种不堪的渠道才能“看见”她,而感到更深重的羞耻和无力。
他望向窗外。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如同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他失去了一个情报员,却仿佛置身于一个由无数双眼睛构成的、更庞大的牢笼。而柳如思,就在这牢笼的中心,沉默地、倔强地,进行着她孤独而壮丽的蜕变。
而他,依旧未曾与她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