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凌钰在图书馆的见证之后,不过几天时间。
所有人都发现,柳如思变了。
这变化并非惊天动地,却如同初春冰面下悄然涌动的溪流,缓慢而坚定地渗透出来,让熟悉她冰冷外壳的人感到惊异。
消息首先通过“情报员”传到凌钰的手机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叹:
「凌少!柳如思居然开始晨跑了!连续三天了!就在学校东操场!天没亮就去了!」
「她…她好像含着棒棒糖上课?好几次看到她嘴里有糖棍…」
「我靠!她刚才对我笑了一下!虽然很浅!但真的是笑!」
凌钰握着手机,指尖微微收紧。
晨跑?那个瘦弱到营养不良晕倒的人?棒棒糖…图书馆那个被帽檐阴影笼罩的、含着糖棍的模糊印象瞬间清晰起来。笑容?对女生?
怀疑驱使着他。几天后的清晨,天色尚是灰蒙蒙的蓝,空气中带着凉意。凌钰提前来到了东操场,隐在跑道旁树影的深处。
然后,他看到了。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穿着一身有些褪色的运动服——似乎是高中校服?
柳如思的步伐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机器许久没有运作的滞涩和沉重。
她跑得很慢,一圈又一圈,呼吸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竭力压抑的喘息。她的脸色在微光中依旧苍白,但专注的神情里透着一股近乎执拗的狠劲。
就在凌钰屏息凝望时,一阵明显不合拍的脚步声和哈欠声由远及近。
柯尽峰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红发,睡眼惺忪地晃了过来,身上套着一套崭新的大logo运动服,连吊牌都还坠在衣摆处,一看就是临时起意。
柯尽峰一眼就锁定了跑道上那个慢跑的身影,瞬间来了精神,眼睛亮得像发现了新大陆:“嘿!真在跑啊!”他抬腿就要冲过去。
凌钰眉头一皱,迅速从阴影中跨出一步,精准地攥住了柯尽峰的手腕,力道沉稳:“别去打扰她。”
柯尽峰被拉住,不满地回头,看清是凌钰后,无语道:“呵,我打扰?凌大少爷,你大清早躲树后偷看,就不像个变态了?”他用力甩开凌钰的手,甚至带着不屑的鄙夷,“我再怎么也是光明正大的追求!”
话音未落,他已像只开屏的花孔雀,昂首挺胸地冲向了跑道,几步就追到了柳如思旁边,刻意调整着呼吸,试图跟上她那缓慢的节奏。
“早啊美女!真有毅力!一起跑啊?”
“这天气跑步多舒服,对吧?”
“看你跑得挺累,要不要歇会儿?我请你吃早餐?”
柳如思像是完全没有听到,目光平视前方,步伐节奏没有丝毫被打乱。她甚至没有侧头看他一眼,仿佛身边只是掠过了一阵无关紧要的风。柯尽峰的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显得有些突兀和单薄,得不到任何回应。
柯尽峰锲而不舍地跟跑着,努力找着话题,但柳如思的冷漠如同最坚硬的壁垒。
终于,柳如思完成了她设定的圈数,速度慢慢降下来,变成了走步。她微微调整着呼吸,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专注。
她没有看旁边气喘吁吁、脸色涨红的柯尽峰,径直朝着操场出口——通往女生宿舍的方向走去。
柯尽峰还想跟上去,但柳如思已经走到了宿舍区的门禁处,熟练地刷卡,身影消失在门内,只留下一个干净利落的背影。
柯尽峰被那道冰冷的门禁挡在外面,只能眼睁睁看着,脸上憋屈和汗水混杂,像一只被遗弃在外的大型犬。
然而,柯尽峰的“追求”并未因此偃旗息鼓,反而随着柳如思引人注目的改变而更加变本加厉,只是他的方式,在凌钰看来,依然浮于表面,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不过,柳如思细微却坚定的变化,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凌钰心中激起越来越深的涟漪,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情报员的汇报变得频繁起来,夹杂着对柯尽峰“表演”的吐槽:「峰少今天绝了!上课前抱了个超大的亚克力盒子,里面全是花花绿绿的进口棒棒糖!直接放在在柳如思课桌上,还特大声说:‘够分给全班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柳如思眼皮都没抬,直接把整个盒子推到旁边空着的桌子上,对她旁边的女生说了句:‘买给你们的。’」
「然后……然后大家就嘻嘻哈哈上来拿糖了!一边拿还一边谢谢峰少!峰少那表情,又气又得意,跟变脸似的!哈哈哈!」
凌钰看着信息,眉头微蹙……柯尽峰在利用她微小的变化试图拉近距离,甚至制造出一种“被接纳”的假象。
尽管柳如思的应对依旧冷漠且界限分明,但柯尽峰似乎总能找到新的方式刷存在感。
这日,食堂里,凌钰在日常的暗中观察下,亲眼目睹:
柳如思坐在老位置,正与一小块蒸鱼搏斗。柯尽峰出现,端着餐盘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她斜对面的位置——一个不至于让她立刻离开,又能清晰观察和说话的距离。
“哎,得多吃点肉,补充点营养!”柯尽峰像个蹩脚的老妈子,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餐盘,随即夹了一块啤酒鸭放进她碗里,“你看你瘦的,风一吹就倒!得养胖一点!”
柳如思厌恶的皱起眉看着那块啤酒鸭,伸筷想将它夹到一旁装骨头的碗里,可接着,她的动作猛地一滞,脸色瞬间煞白,她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肩膀剧烈耸动——竟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干呕。
柯尽峰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愣住了,脸上的热切关心瞬间凝固,随即被混杂着惊愕、尴尬和受伤的表情取代。
他呆呆地看着柳如思痛苦的样子,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那一刻,凌钰清晰地捕捉到他眼神里的茫然和一丝……自以为是的领悟?柯尽峰似乎将这一阵干呕,误解成了对他靠近的极度厌恶和生理排斥。
柳如思强压下不适,没有看柯尽峰一眼,也没有解释。她只是深吸一口气,脸色依旧惨白,眼神却更加空洞而固执地,重新拿起勺子,舀起一点米饭,继续她那缓慢而艰难的进食。
几天后,情报员的信息:「柳如思最近午餐打包回宿舍吃了。估计是被峰少烦得不行……」
这个消息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凌钰心中那层名为“冷静观察”的薄膜。不安感汹涌而至,几乎淹没了他。
柳如思在改变!
她堡垒的坚冰在细微地融化,她主动的在尝试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系,尝试地修复自己。这扇紧闭的心门,似乎终于出现了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
然而,这条缝隙前,站着一个不知疲倦、毫无技巧却拥有无限“入场券”,时间、精力、脸皮都足够的柯尽峰!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股强大而笨拙的洪流,不断冲击着那条缝隙。他那些浮夸的、自以为是的“关怀”,虽然被柳如思无视,却实实在在地侵入了她的空间,干扰了她建立的生活秩序。
凌钰的理智告诉他,柳如思对柯尽峰的厌恶根深蒂固,他的方式只会适得其反。
但情感深处,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攫住了他:万一呢?万一在她最脆弱、最需要外界帮助的时候,死缠烂打的柯尽峰,恰好成为那个在她身边的人呢?万一柯尽峰误打误撞,成了第一个挤进那条缝隙的人?
这个“万一”的可能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凌钰的心脏,带来面临威胁的紧迫感。
他不能坐视柳如思在艰难自愈的过程中,被柯尽峰这样的人以错误的方式“捕获”,他必须行动!
但经历了奢品店的失败和洗碗工的狼狈,他深知浮夸的、刻意的“出场”只会重蹈覆辙。
他需要一个更自然合理的方式,一个能温和的沁入她坚硬外壳,触达那个孤独灵魂的方式。
可也想不到太好的办法,于是他选择了最古老的方式:写情书。
凌钰坐在书桌前,笔尖在素白的信笺上悬停许久。写什么?如何介绍自己?如何表达这份隐秘的关切?如何让她相信他并未任何恶意?
他撕掉了无数张写满华丽辞藻或故作深沉的开头。最终,他摒弃了所有身份标识和浮华修饰,只留下最朴素的心意。
他的信很简短:
「我叫凌钰。
我喜欢你。
但我不想让你感到困扰,不知道该怎么靠近你。
希望你能看见这封信,看到我。」
他将这封表面没有称谓的信,小心地封好。
同时,他再次踏入了“时光小筑”餐厅,那个曾经让他觉得无比难堪的地方。
这一次,他没有走向油腻的后厨,而是像一个真正的普通食客一样,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经理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然于胸的笑容,端着茶水走过来,压低声音:“嘿,小兄弟,我算回过味儿来了!你是冲柳如思来的吧?”
“哈哈哈,这段时间可不止你一个冲着柳如思来的。”经理八卦的分享着,还带着点不屑,“还有几个愣头青,学你当初那套跑来应聘,但比你还添乱,心思压根不在干活上!居然还为了争风吃醋打架!全让我给开了!”
他给凌钰倒上茶,眼神扫过不远处一个正在擦桌子的年轻女服务员,意有所指地说:“柳如思现在升职了,做人事和财务助理,不过,偶尔还是会出来帮忙。”
“你啊,”经理拍拍凌钰的肩膀,“就好好吃饭,别瞎闹腾搞事,没用的!真想认识?要不我让阿丽给你介绍一下?她跟柳如思一个班次的。”
凌钰沉默着,没有回应这个话题,只是翻开菜单,在上面点出自己可能喜欢吃的食物,想从一个真正的食客开始。
……
凌钰通过默默观察柳如思的上下班时间,将自己变成了“时光小筑”餐厅窗边那个固定的剪影。
他点一份简餐,一杯咖啡,一本书或笔记本,将一些可以带出实验室的工作,带到这里完成,只是他的效率变得很低,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通往办公室的门,或是偶尔在餐厅大堂忙碌时闪现的清冷身影。
日子在平静的观察中流淌。
让他意外的是,柯尽峰那聒噪的身影,竟然销声匿迹了好些天。
情报员的汇报里没有了他花样百出的“追求”壮举。凌钰紧绷的心弦悄然放松。
没有柯尽峰那蛮横的打扰,柳如思或许能更专注、更安心地继续她那艰难而缓慢的自我救赎。
而他,也可以沉淀那份焦躁的不安,耐心地等待契机,能允许他真正涉足她世界的契机。
然而,这份短暂的平静,在周末一个不算太晚的夜晚,被一阵油腻滑腔的调笑打破。
柳如思刚结束工作,走出“时光小筑”后门,踏上那条通往学校侧门、相对幽静的辅路。
凌钰如同往常一样,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默默跟在后方。就在这时,几个流里流气的男生从暗处晃了出来,嬉皮笑脸地堵住了柳如思的去路。
“哟!美女!一个人啊?”为首的一个染着黄毛,眼神轻佻地上下打量,“要不哥几个带你去玩玩?”
另外几个也嘿嘿笑着围了上来,形成半圈挡住柳如思的去路。
凌钰的心脏瞬间被攥紧!血液涌上头顶,他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冲上前去!
可就在他脚步刚迈出的刹那,柳如思的反应,让他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僵在原地。
她停下了脚步,非但没有丝毫惊慌,反而在昏黄的路灯下,缓缓地、极其清晰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像薄冰在刀锋上碎裂。即使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凌钰也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好啊。”柳如思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异常。
那几个男生显然没料到是这个反应,直接愣住了,为首的黄毛反应过来,有些尴尬的扯起笑容准备应对。
然而,柳如思接下来的动作和话语,让他们的笑容瞬间冻结在脸上。
她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铁盒。动作从容得像是在拿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文具。她打开盒盖,里面安静躺着一把闪着森然寒光的手术刀!
刀锋在路灯下折射出冰冷刺目的光芒。
她削瘦得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地捏起那一把锋利、轻薄的柳叶刀,动作熟稔得如同呼吸。
“不过,”柳如思抬眼,目光扫过面前几个瞬间脸色煞白的混混,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令人胆寒的虚无,“玩的方式,我来定。”
她微微歪了歪头,声音如同耳语,却又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带着疯狂的冷静:
“警察局、医院、监狱、太平间……猜猜看,我们都会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