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只是表象,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更多的是犹豫。
在他看来,王庆与傅玉棠一样,也是邵景安畸恋的受害者。
作为一个断袖,还是心理扭曲,自我为中心的那种,邵景安大概率是不会娶王香兰为妻的。
偏偏王庆无知无觉,没发现邵景安的真面目,一心将邵鸿济当成亲家看待,对邵鸿济、邵景安二人十分亲近。
这让芮成荫多多少少有点同情他。
觉得他年纪一大把,却生活在谎言之中,不光不能享受儿孙福,还得为独女四处奔波,日夜担忧,着实辛苦。
甚至,如果不是京中百姓足够机警的话,他还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打击。
如此可怜的人,他怎么好意思喷他?
可是如果不喷他的话,他又觉得自己感情用事,为人不够公正,心里难受。
搞不好,还会让邵鸿济一行人以为他这是说不出他们的错处了,认为京中官员都是没什么脾气的软蛋,可以任意编排欺负呢。
思来想去,芮成荫最终决定遵从本心。
王庆是可怜没错,但他不分青红皂白,不知缘由就说傅玉棠坏话,盲目站队,编排朝廷命官也是事实。
一码归一码,没必要混为一谈。
想明白这一点后,芮成荫重新恢复之前的面无表情,直直盯住王庆,开始装模做样地胡诌道:“如本御史和傅大人忘了自我介绍一样,邵老爷似乎也忘记向本御史介绍阁下了。
当然,这也是本御史的疏忽,忘了出言询问。
本御史观阁下面容清贵,气度不凡,但眉宇间隐有愁色,似有什么忧心之事,免不了在心中猜测阁下为何事发愁。
这思来想去,便有了个猜测。
如果所料不差的话,阁下应该是王香兰的父亲,王庆王老爷吧?”
王庆:“……!!”
什么情况?
面前青年为何知道他女儿的名字?
难道他认识兰儿?
乍然听到爱女的名字,王庆脑海里“轰”地一声炸开了,与身侧的妻子对视一眼,王庆顾不得其他,一把攥住芮成荫的手臂,急声道:“你怎么知道小女的名字?难道你见过她?她现在在哪里?”
“你先回答本御史的问题 。”
芮成荫拂开王庆的手,神情淡淡,沉声道:“是或者不是?”
“是。”王庆毫不犹豫地点头,盯着芮成荫道:“我是王香兰的父亲王庆,出自禹城王氏。”
禹城王氏,极擅经商,是大宁数一数二的富商。
说完,见芮成荫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王庆顿了下,直觉面前之人一定知道爱女的下落,索性不瞒他,又道:“实不相瞒,王某此处进京,便是为了找寻爱女。
芮大人,您既然知道小女的名字,想来是见过她的,能否告知王某她所在何处?王某必有重谢。”
“你是应该谢。但……
该感谢的人,不是本御史,而是他。”
芮成荫侧目看了眼身后的傅玉棠,抬手道:“傅玉棠、傅大人。”
说罢,也没废话,三言两语将王香兰进京后的遭遇简单讲了一遍,袖手看着一脸心疼不已的王庆,眼皮一垂,声音陡然冷了几分,“可以说,如果不是傅大人治理有方,严打拐子,刑部日复一日,辛苦为百姓普法,令爱早就被拐子抓走了!
说傅大人是拯救令爱于水火之中的大恩人也不为过。
且不说你王氏该不该报答,要不要感谢,至少傅大人保护了令爱,避免她身陷囹圄,受到伤害,你作为人父,实实在在欠了傅大人一份恩情。
因此,在本御史看来,旁人可以说他闲话,王老爷你却是万万不行!
毕竟,是他替你尽了你这父亲未能尽到的保护之责。
你不知感激,不思图报就罢,反而说他是非,给他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岂是一个父亲应有的态度?这岂是堂堂一家之主应有的格局?
只怕是恩将仇报,以怨报德吧?”
闻言,王庆羞愧不已,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他不知道兰儿已经顺利进京了,更不知道兰儿被傅玉棠所救。
如果知道的话,他肯定不会附和鸿济兄的话。
方才那些义愤填膺的附和,此刻字字都化作尖针,反刺回自己的脸上。
之前说得有多响亮,眼下就有多难堪。
王庆既尴尬又羞愧,低下头,盯着地上的砖缝,恨不能一头钻进去。
“我、我并不知晓这些……”
他涨红了脸,抬起头,飞快看了傅玉棠一眼,见其眸光沉静,神情淡淡,并没有因此而居功,更无半分看他笑话的意味,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越发无地自容。
声音也越发低了,带着十足的愧疚,上前一小步,朝傅玉棠深深作揖,神情恳切道:“傅大人,是王某失礼了。
王某在此郑重致歉。
是王某胡言乱语,冒犯之处,万望大人大量,勿与我这糊涂人一般见识。
同时,感谢您仗义出手,保全小女,此恩王家铭记于心,日后傅大人若有用得着王某的地方,王某绝无推辞!”
“王老爷客气了。”
傅玉棠站在原位不动,既没有伸手去搀扶,也没有借机彰显自己宽宏大量的姿态,你来我往地与之客套,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一丁点儿的变化,看着他,声音淡淡道:“本相所为乃是份内之事。
刑部、京兆府解救无辜百姓,更是恪尽职守、维护法纪之本分。
无论遇险者是谁家女眷,只要遇见了,便不会坐视不理。
王老爷如果真想感谢的话,那便谢谢京中的热心百姓吧。
若非他们机警勇敢,敏锐发现不对之处,齐心拖住拐子,王姑娘也不能如此顺利得救。”
“应该的,应该的。”
王庆连连点头,应声道:“等小女回来后,我便带着她逐一上门感谢京中义士们。”
闻言,傅玉棠轻轻颔首,淡淡“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全程面无表情,态度说不上好,但也绝对称不上差,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王庆却不敢有半刻的放松,神情越发恭敬。
在见到傅玉棠的第一面时,他一直以为她就是长得有点儿偏女气的,爱笑爱凑热闹,教养良好的世家小公子。
如果那时候有人告诉他,这就是大宁丞相,他绝对一个字都不信。
因为她看上去太过温和无害了,给人的第一感觉便是不具备什么威胁性。
这样的人,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是百官之首呢?
只怕一丢到官场里,就立刻被人嚼得骨头都不剩了吧?
直到此时,面前之人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神情淡淡,眼睛又黑又沉,无声看着他。
那个初见时眉眼含笑的世家小公子,顿时在印象里淡去,变成了眼前这一身矜贵,态度疏离,眉眼隐含肃杀之气的当朝丞相。
绝对的冷硬。
绝对的压迫。
绝对的睥睨。
似一柄收入玄铁鞘中的名剑,未见锋刃,却已让人感到脖颈生寒。
仅仅只是被她这样看着,王庆便遍体生寒,下意识屏息垂目。
不再觉得她是什么天真纯良的世家小公子,更不觉得她年纪轻轻,在朝堂上会吃亏。
就冲她这气势,说是征战沙场的将领都不为过。
只要往朝堂上一站,谁还敢大声说话?!
没敢多言,更不敢再往傅玉棠跟前凑,王庆低着头,又磕磕绊绊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便如受到惊吓的兔子一般,“咻”一下退回原位。
定了定心神,转而向芮成荫道谢,感激他告知他王香兰的消息。
对于王庆知错就改,当场道歉的行为,芮成荫十分满意。
当即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
而后,转身面向众人,将目光落在邵鸿济身上,不无得意道:“现在,你们还觉得本御史是在拉偏架吗?”
是!
当然是了。
邵鸿济在心里大声说道,不然的话,这件事又与你没关系,傅玉棠也并非你家亲戚,你好端端地跳出来做什么?
甚至,不惜得罪当朝太傅。
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只怕再热心,再耿直的人也做不出来吧?
摆明了就是你和傅玉棠关系极好,这才站出来插一脚啊。
不过,心里反驳归反驳,邵鸿济面上并未表露出任何情绪。
眼下他已经见识过芮成荫的厉害,深知面前之人表里不一,看似浓眉大眼,忠厚老实,笨嘴笨舌的,实则阴险无比,强词夺理,有一口大钢牙,一开口就咬人。
这也就罢了,关键芮成荫这厮还是当朝御史。
倘若再跟他继续纠缠下去,难保他不会心怀怨恨,在朝堂上参阿景一本。
连奏疏都不用写,只要把他刚刚质问阿景的那番话照搬到当今皇上面前,便足够抹黑邵氏和阿景的形象了。
要是当今皇上耳根子再软一点的话,保不准就对阿景产生不满。
届时,只怕阿景在朝中要受冷落。
这种情况,邵鸿济是万万不愿意看到的。
是以,稍微犹豫了一下,果断选择息事宁人,软下态度,适时露出羞愧不已的表情,拱手道:“是邵某一时失言了,还请芮御史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