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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战机慢条斯理地驶入平流层,以对雷翼王而言堪称龟爬的速度,悠然穿过天空。
陆明俯瞰着下方的云海,与帝国的山川河流。
与旧时代不同,云层之下,大地之上,多出了另一样东西——
某种有着白色顶部、黑色和金色交织下沿的巨构,在阳光下反射出珍珠色的光芒。
它们以天轨连城为中心,向帝国四境伸展而出,覆盖了平原,山峦,甚至河流。
这些巨构的每一条都宽逾万米,远逾人类目视的极限,却曲线起伏,充满韵律美,既不显得突兀,也没有破坏自然景色原有的壮阔。
它们如同一条条华美而巨大的丝绸缎带,疏密有致地覆上山河湖海,轻柔而坚定地延伸向大地的尽头。
实际上,它们处于某种半悬空状态,平行于山峰和无人的郊野,并没有触及原本的植被与河流。
只有在抵达人类城市的位置时,这些巨构才会坠向地面,以似慢实快的速度吞噬废墟与道路,生长出新的建筑——天轨连城风格的建筑。
金色战机飞过山野与城市上空,陆明闭目养神,“看”着一座座城市拔地而起,一条条道路生长连接,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以一个十分舒服的姿势窝在机师椅里,打了个哈欠,点开个人终端:
“喂,白鹿。
“我现在正要去乌堡那边转转,
“刚才开会时,没来得及问你。
“乌堡的收复情况如何了?”
白鹿的声音立即响起:
“将军,一切正常。
“天轨连城的生长情况,在乌堡已经可以肉眼观察到。
“这里的原市政厅成员……非常配合。”
嗯……
陆明眨了眨眼,咂摸了一下白鹿那细小的,几乎无法分辨的停顿,懒洋洋地说:
“有什么情况,直接说。
“不用有顾虑。”
白鹿的声音停顿了两秒,语带犹豫:
“将军,我……
“您真是明察秋毫。
“我……遇到了一个家中长辈。
“而那个长辈,想求见您。
“我还没有答应他……
“我甚至没想好要不要跟您说。”
陆明扬了扬眉毛:
“噢~~~
“你说的这个长辈,是市政厅成员?”
白鹿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并不是。
“但他……地位极高,
“市政厅成员,也都很尊重他。”
陆明眯起眼睛。
这就有意思了。
在帝国旧习,在公门中人的嘴里,地位极高这四个字,是不能乱讲的。
什么地位就归属什么级别,什么级别就享受什么待遇。
陆明沉默了一秒,忽然问道:
“白鹿,我还没问过你,
“你是a市本地人吗?”
而他问的,远不止籍贯。
早在末世之初,陆明还托身于白鹿建立的体育馆聚居区时,就发现了一点端倪。
白鹿,这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其受教育程度、组织能力、心性韧性,甚至管理聚居区的手腕,并不是普通人在二十来岁的年纪就能具备的。
必有家学渊源,耳濡目染。
这点陆明知道,但他不在乎。
甚至,这样的人,才最合用——在用人的时候,一个人有经验,有见识,就是比什么都不懂要强。
“是,”
白鹿的声音短促有力,似是下定决心:
“但白家是大姓,
“而我,只是在首都这边一支的独女。
“和帝国许多其他王公家族一样,白家在各大城市,都有自己的家、眷、亲、信,各有经营,
“所以,我虽是本地人,却并非重点培养对象。”
白鹿听懂了他的意思,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身世。
陆明微笑:
“懂。”
她继续说道:
“白氏起家于第三城,甚至‘白’这个姓氏,本就改过。
“改姓后,那一代长辈重新进入帝国系统,步步高升,开枝散叶,要见您的这位,就是那一代仅剩的老人,在末世前,就是白家辈份最高的老爷子。”
“嗯,我在听。”
陆明平心静气。
终端的另一头。
扎着马尾辫的少女站在乌堡内一处市政厅特意安排的、景观最好的下榻房间窗边,望着窗外热闹的堡垒,握紧个人终端。
寒意彻骨。
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因为牙齿打颤而走音。
她听得出,陆明很平静。
但让白鹿颤抖的,就是陆明的平静。
越是熟悉这个‘少年’的人越清楚,他打趣、阴阳怪气,敲桌子、破口大骂、训斥别人时,心情都相当不错。
但当他平静下来,只听不说的时候……
白鹿从未像此刻这样,无限恐惧于自己的姓氏与出身。
她咽了咽口水:
“大人,是我的错。
“我不该和您说,我就该直接回绝……”
“不,你该说,”
陆明摇了摇头:
“实际上,我很清楚——有的事,很难一蹴而就。
“不然人类何须‘哲人王’?
“有的人,即使我把他们从位子上弄下去,他们也依旧不会消停。
“私下里结党营私,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只是五姓七望们的基本技能。
“它们甚至可以静待十年,百年,二百年,三百年——
“换个名字,换个名义,蛰伏,等待,积蓄力量。
“所以,见见也好。”
听着电话那端女孩颤抖的呼吸声,陆明忽然想到了什么:
“另外,
“你说的这位长辈,很有意思啊。
“按你说的,白家起家苏南,开枝散叶,而这位长辈……跑到了乌堡?
“跑到了帝国的西北?
“倒不是说西北不好,随着帝国发展,至少到末日之前,帝国西北已经很不错了。
“但如果势力核心在东南境,他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白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这位长辈……颇通韬晦,没人摸得透他。
“末世前,他年事已高,却没有任何同龄人的疲态,就喜欢四处跑,
“家里人都戏称,他公门修行数十载,修成了仙人,云游四方。
“但那只是漂亮话。
“实际上,退下来后,他把帝国四境的不少城市,白家的势力范围,都修补得固若金汤。
“我小时候颇受这位长辈喜爱。他甚至对我说过,他要为我们这些子孙铺路……
“谋国路。
“说他死后几十年,这天下是要姓白的。”
白鹿停顿了一下,等待陆明的嘲笑,或愤怒。
但没有。
陆明只是“哦”了一声,问道:
“末世打乱了他的安排,对吗?”
“……是的,
“没人能预料到这种级别的灾祸。
“这次,这位长辈见到我,欣喜非常。
“他说天佑白家,出了我这么个人杰,
“还说,他在羊城堡、蓉城堡,其实都根植了白家的安排,只等末世结束,东山再起。
“可那两座城市的市政厅,已经被我完全撤换,要员尽数关押。
“起初,他听说我去那两城做的事,还以为是个和我同名的恶徒,
“没想到,竟真的是我,
“他夸我顾全大局,懂得讨新君欢喜,说我懂得快刀斩乱麻,动起自己人来,照样雷霆手段,是个大才……”
白鹿的声音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而他在乌木堡经营最深,因为这里是帝国西北边陲,
“和北境的乌兰巴托堡一样,有更大的自治权,他过去数十年,已经掌握了……”
白鹿颤抖着讲完了那位长辈转述给她的所有话。
陆明沉默着听完。
感受着雷翼王慢慢减速到悬停,少年眼帘低垂,向下方偷去“一瞥”——
亚欧大陆腹地北天山北麓、准噶尔盆地南缘,一座山脚下的堡垒,大门敞开。
“我到了。
“他在哪。
“另外,毕竟是你的长辈,
“如果你还有什么话想对他说,现在就都说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