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压着九龙城寨的天际线。那片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铁皮屋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是一头沉睡巨兽的鳞甲。城寨里灯火昏黄,巷道狭窄如肠,人声、叫卖声、麻将声、收音机里粤剧的哀婉唱腔交织在一起,构成这座“三不管”地带独有的呼吸。
林国南站在城寨边缘的一栋废弃唐楼天台,风从维多利亚港的方向吹来,带着咸腥与潮湿。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夹克,袖口磨出了毛边,裤脚卷起,露出脚踝上一道早已结痂的刀疤。他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二十年前的油麻地警署门口,一群年轻警员站成一排,笑容灿烂。最边上那个瘦削的少年,正是他。
他轻轻摩挲着照片,眼神沉静如深潭。
“林国南,你真的要进去?”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林国南没有回头,只是将照片收进内袋,缓缓道:“命令下来了,我不能拒绝。”
来人是陈志明,重案组高级督察,也是林国南在警校时的同期生。他穿着笔挺的西装,领带却松了,眼底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愣头青了,国南。你知道进去意味着什么。不是卧底三个月、半年就出来的任务。这是‘迫入’,是把你整个人扔进油锅里炸,炸到连你自己都认不出自己。”
“我知道。”林国南终于转身,目光如刀,“但那个案子,必须查清楚。”
陈志明沉默了。他当然知道林国南说的是哪个案子——1998年油麻地警员离奇自杀案。
那年,林国南刚入职半年,他的直属上司、也是他警校的导师——**张永成警长**,在值夜班后于警署更衣室开枪自尽。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枪支是他的配枪,子弹从太阳穴贯穿。警方定性为“因工作压力过大导致心理崩溃”,草草结案。
可林国南不信。
张永成是出了名的硬汉,带过七届警员,破过三起连环劫案,心理素质极强。他曾在枪林弹雨中救下整队人,却在风平浪静时举枪自尽?更奇怪的是,案发前三天,张永成曾秘密调取过一批关于“和联胜”社团的档案,尤其是与当时刚崛起的**靓坤**有关的记录。
而就在张永成死后第二天,那批档案离奇失踪,负责保管的文员也突然辞职,远走越南。
林国南曾试图追查,却被上级警告:“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死得更快。”
他被调离重案组,发配去巡逻街头,一沉就是十年。
直到三个月前,一个匿名包裹寄到了他位于深水埗的公寓。里面是一卷老式录音带,和一张字条:“张永成不是自杀。他发现了靓坤与警队高层的交易。你想知道真相,就进‘江湖’。”
录音带里,是张永成的声音,颤抖却清晰:“……他们收了钱,放走了坤哥的人。我有证据……但我不敢报上去。如果我出事,一定是他们动的手……林国南,如果你听到这个,别信任何人,尤其是警队内部……”
林国南听完录音的当晚,就递交了“重返重案组”的申请。
三天后,他被召见。
警务处副处长李国栋**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眼神如鹰。
“林国南,你申请调回重案组,理由是什么?”
“我想重启1998年张永成警长自杀案。”
李国栋笑了,笑得冰冷:“那个案子已经结案二十年了。证据湮灭,当事人已逝。你凭什么重启?”
“凭一卷录音带,和一个警察的直觉。”
李国栋沉默良久,忽然道:“你知道现在和联胜是谁在掌权吗?”
“靓坤。原名邝志坤。从油麻地街市小混混,做到和联胜坐馆,控制九龙西地下赌场、高利贷、走私,甚至染指建筑与娱乐业。表面是‘坤盛集团’董事长,实则是黑帮皇帝。”
“你知道他为什么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吗?”李国栋缓缓道,“因为他背后有人。警队、政界、商界,都有他的‘朋友’。”
林国南直视对方:“所以,更该查。”
李国栋盯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你知道为什么当年张永成的案子被压下来吗?因为牵扯太深。现在你还要撞这个南墙?”
“如果墙不倒,我就做那把凿墙的锤子。”
办公室陷入死寂。
良久,李国栋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维港的夜景:“上头有个计划,代号‘破浪’。目标是彻底瓦解和联胜,尤其是靓坤这一支。但我们需要一个能‘迫入’核心的人。”
他回头,目光如炬:“你愿意做这个‘迫入者’吗?”
林国南没有犹豫:“我愿意。”
“好。”李国栋点头,“但从今天起,林国南这个人,必须‘死’一次。你要以另一个身份,进入江湖。你的档案将被封存,你的警籍将被‘除名’。你不再是警察,而是一个‘逃犯’——因贪污被通缉,走投无路,只能投靠黑帮。”
“我明白。”
“你不能联系任何警队人员,不能暴露身份,不能使用任何警方资源。你将孤身一人,在黑暗中行走。如果失败,没人会承认你存在过。”
“我接受。”
“还有一件事。”李国栋声音低沉,“靓坤这个人,极度多疑。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你要取得他的信任,必须付出代价——可能是你的道德,可能是你的底线,甚至,是你的人性。”
林国南沉默片刻,缓缓道:“只要能查清真相,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七十二小时后,林国南的“死亡”被官宣。
新闻播报:“前警员林国南,涉嫌在执勤期间收受黑帮贿赂,金额高达两百万港元,畏罪潜逃。警方已发出通缉令,悬赏十万港元缉拿归案。”
电视画面中,是林国南的警员照,神情肃穆。
而在城寨深处的一间地下拳馆里,一个满脸胡须、眼神阴鸷的中年男子盯着电视屏幕,缓缓吐出一口烟圈。
“林国南……名字有点熟。”
他身边的小弟连忙道:“坤哥,这人以前是警察,现在被通缉了,正到处找门路投靠。要不要……试试他?”
靓坤眯起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警察?最不可信的就是警察。但越是被通缉的警察,越可能走投无路。带他来见我。”
林国南被带到城寨深处的一间老式茶楼。二楼包间,靓坤坐在主位,身穿黑色唐装,手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扳指,眼神如刀,不怒自威。
“林国南,前警员,因贪污被通缉。”靓坤慢条斯理地泡着茶,“你说你走投无路,想投靠我。凭什么?”
林国南低头,声音沙哑:“我有本事。擒拿、格斗、枪械、侦查,我都懂。我还能帮你处理‘麻烦’——警察的套路,我比谁都清楚。”
“哦?”靓坤挑眉,“那你告诉我,如果我现在让你去杀一个警察,你会去吗?”
林国南抬眼,直视对方:“如果那个警察该杀,我会。”
靓坤笑了,笑声低沉:“有意思。可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警察派来的卧底?”
“你可以试我。”林国南道,“让我做一件事,一件只有真正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做的事。”
靓坤盯着他,良久,缓缓道:“好。三天后,油麻地有一场警匪冲突,警方会突击扫荡‘黑蛇堂’的赌档。你去,把他们的主事人‘黑蛇’干掉,然后把现场一把火烧了。我要看到新闻头条。”
林国南瞳孔微缩——黑蛇是和联胜的分支,虽不直属靓坤,但也是江湖中人。杀他,等于断和联胜一臂。
“你让我杀自己人?”林国南问。
“江湖没有自己人。”靓坤冷笑,“只有利益。黑蛇最近不听话,早该收拾了。你若能办成,我就信你一半。”
林国南沉默片刻,点头:“好。”
三天后,油麻地。
警笛声划破夜空,红蓝光芒闪烁。警方突袭黑蛇堂赌档,数十名便衣冲入,枪声零星响起。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从后巷闪出,动作如豹。他戴着面具,手持短管霰弹枪,一枪轰碎赌档后门的玻璃,冲了进去。
“谁?”黑蛇正要拔枪,那人已扑至身前,匕首划过咽喉,血溅三尺。
黑蛇倒地,那人迅速泼洒汽油,点燃打火机。
火光冲天而起。
警方冲入时,只看到燃烧的废墟和黑蛇的尸体。
新闻第二天头条:黑蛇堂覆灭!神秘枪手血洗赌档,纵火灭迹!警方怀疑为内部清洗。
而靓坤在办公室看着新闻,嘴角微扬:“林国南有点意思。”
一周后,林国南正式被收编。
他被带到和联胜的“香堂”,跪在关公像前,手按《忠义录》,由靓坤亲自为他点香。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和联胜‘南堂’的‘红棍’。林国南,你可愿以血明志,效忠社团,不叛不离?”
林国南低头,声音沉稳:“我愿以血明志。”
刀锋划过手掌,血滴入香炉。
香烟袅袅,如魂升天。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真正“迫入江湖”。
不再是警察林国南,而是黑帮红棍“南哥”。
可他的眼睛,在香火映照下,依旧清明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