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暴雨倾盆,我浑身是血撞进庙街霓虹, 怀中紧揣着能掀翻整个港岛的秘密账本。 身后是新义安顶尖刀手的脚步声,身前是二十年未联系的差婆阿妹。 她举枪对准我,眼神冷过冰窖:“江湖规矩,你该死。” 我却笑着把账本塞进她手里:“这规矩,该换一换了。”
冰凉的雨水像是从天上倒下来的,砸在尖沙咀凹凸不平的柏油路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霓虹灯在雨幕里晕开,红的“桑拿”、绿的“麻将”、蓝的“夜总会”,扭曲、闪烁,像垂死挣扎的巨兽的眼睛。
陈永仁浑身湿透,每一寸布料都死死黏在皮肤上,冰得刺骨。但他感觉不到冷,左肩胛骨下方的刀口火辣辣地灼烧着,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叶,带起一阵血腥味的钝痛。血混着雨水,从他捂紧的指缝间不断渗出来,在身后拖出一道迅速被暴雨冲淡的淡红痕迹。
他踉跄着,撞开一堆堆堆放在骑楼下的纸箱,惊动一只正在翻找食物的野猫,那畜生龇牙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窜入更深沉的黑暗里。
脚步声。
不止一个。沉稳,迅捷,带着专业的节奏感,破开雨声,死死咬在后面。不紧不慢,像是知道猎物已经力竭,只是在等待最后扑杀的时机。
新义安养的那对双胞胎,阿鬼阿怪。越南来的,用刀比用电锯还利落。他肩上的伤就是拜他们所赐,深可见骨。
他不能停。怀里那个用油布包裹了好几层的硬物,硌着他的肋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比伤口的疼更让他无法喘息。
那东西能烧穿整个港岛。从尖沙咀到大埔,从深水埗到半山,所有台面上光鲜亮丽的大佬,台面下见不得光的交易,多少条人命,多少吨黑钱,都密密麻麻地记在那上面。
老顶把这要命的东西塞给他时,喉咙已经被血沫堵住了,只剩下一双死鱼般凸出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阿仁……走……去找……”后面的话,被一声沉闷的枪响彻底打断。
他跑了,像一条丧家之犬,从九龙城寨残破的阴影里跑出来,一路被追杀到这霓虹刺眼的庙街。
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抽动都带着血腥气。视线开始发花,霓虹的光斑在眼前乱晃。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人……一个二十年前他发誓再也不会扯上关系的人。
拐角,“兴记冰厅”的旧招牌在雨里勉强亮着昏黄的光。旁边的窄巷,黑暗深不见底。
他猛地扑了进去,背靠湿漉漉、贴着各种小广告的砖墙,大口喘气,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一片酸涩的模糊。
脚步声逼近了。清晰得能听见积水被踩踏的声音。
他咬紧牙关,从后腰摸出那把只剩两颗子弹的黑色手枪,冰冷的触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就在他准备拼死一搏的瞬间,巷子另一头,车灯猛地亮起。
两道刺目的白光,像利剑一样劈开雨幕和黑暗,精准地打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抬手挡眼,心脏骤然缩紧。
引擎熄火。车门打开。
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女式皮鞋踩入巷子浑浊的积水中,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笔挺的警裤,沾了些雨水的痕迹。
身影逆着光,看不清脸,但轮廓利落得如同一把出鞘的刀。
那人一步步走近,脚步声在狭窄的巷道里回响,混合着雨声,敲打在陈永仁的心口上。
他眯起被强光刺痛的眼睛,瞳孔适应了光线,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
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发丝滑落,划过紧抿的嘴角。那张脸,褪去了少女时的青涩和怯懦,多了经年风霜刻下的冷厉和肃杀。眼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没有任何波动,只有纯粹的、淬炼过的冰冷。
她举起手。手里是一把点三八左轮,枪口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正对他的眉心。
雨更大了,哗啦啦地响,像是要把这肮脏巷子里的一切都冲刷干净。
陈永仁看着那枪口,看着二十年来见的妹妹——陈永欣。
她现在是o记的督察,报纸上称赞的“扫黑先锋”。而他,是九龙城寨里打滚、替社团卖命的黑帮人马。云泥之别。
“江湖规矩,”她的声音比这夜雨更冷,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砸在地上,“你该死。”
没有疑问,没有叙旧,只有一句冰冷的宣判。
陈永仁看着她,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一开始是低低的闷笑,接着笑声越来越大,牵动了伤口,让他咳嗽起来,血沫子喷在雨水里,但他还是在笑,笑得近乎癫狂。
这他妈荒唐的世界。
他喘着粗气,停下笑声,目光却亮得吓人,直直地看向她冰冷眼眸深处。
“这规矩,”他声音嘶哑,带着笑后的疲惫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该换一换了。”
话音未落,他用没受伤的右手,猛地扯开早已湿透的外套,掏出那个紧紧揣在怀里的、还带着他体温和血迹的油布包,不由分说,硬生生塞进她举着枪的那只手里。
动作粗暴而果断。
油布包触手沉甸甸的,棱角分明,表面的湿滑和温热触感让陈永欣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上面沾着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他的血。
她握枪的手依旧平举,指向他,但指尖用力得发白。那双冰封般的眼睛里,终于裂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惊疑、愤怒、难以置信的情绪像底下的暗流般急速涌动。她几乎要握不住那突然塞过来的烫手山芋。
巷子口,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近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耐心和戏谑。雨水也未能完全掩盖那细微的、金属刮擦过墙面的声音。
陈永仁像是没听到那催命的脚步声,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头猛地一揪——有解脱,有托付,有一闪而过的歉然,更多的是她看不懂的、滚烫的决绝。
“阿妹,”他嘶哑地叫出这个二十年未曾出口的称呼,嘴角扯起一个近乎扭曲的笑,“……保重。”
说完,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枪口,也不再看她瞬间剧震的表情,拖着那条还在淌血的胳膊,一头撞进庙街迷蒙暴雨的深处,踉跄的身影眨眼间就被吞没大半。
几乎就在他身影没入雨幕的同时,两道瘦削鬼魅的身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巷口,冰冷的视线扫过陈永欣和她手中突兀的油布包,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陈永仁消失的方向急追而去。
冰冷的雨点砸在陈永欣的脸上,她却浑然不觉。
巷子里空荡下来,只剩下哗哗的雨声,手里那沉甸甸、湿漉漉的触感却如同烙铁般滚烫。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举枪的手臂缓缓垂下。
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