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陨落（下）
当秦军发现白慕青的时候，他的情况的确不算太好。
那时他的前胸后背，各刺入了一把利刃，赤血从伤口处涌到地上，像是开出了一朵巨大的花。
他似乎有流不完的热血，以至于根本无需像凡人一样按住伤口，任凭热血洒满大地！
大队的秦军士兵看到刚才还威风凛凛的炬子如今已经是一副垂死模样。巨大的功劳唾手可得，人人眼中都露出贪婪的光芒。
若不是沙百战千叮万嘱，发现炬子不得擅自行动，必须在第一时间上报。因为炬子是当代绝顶修行人，人力不可匹敌。渴望建功立业的士兵们早已经一拥而上了。
沙百战在接到报告之后，也立刻带着射日营赶了过去。
十门弩炮被推进院子，齐刷刷锁定了斜倚在台阶上重伤虚弱的汉子。
沙百战同样被炬子这副惊悚的形象震惊了。
经过刚才的大战，沙百战也对这位江湖大豪的英勇义烈产生了极高的敬意，于是他微微欠身，主动唤了一声：“白先生。”
白慕青抬头看着眼前已经上弦的明晃晃箭头，眼中没有一丝波动，随后又看向沙百战：
“沙将军，祝贺你今朝成功。”
沙百战看着白慕青，眼中出现一丝黯然。
他本想生擒炬子，送往雍凉公开正法。如此一来，必然可以极大的震慑大秦境内的江湖势力。可在他亲眼目睹法门与秦军的激战之后，这个想法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尊重勇士是大秦的公德，令如此豪杰受辱，也是整个秦国的耻辱。
所以他下定决心，要让成全炬子堂堂正正的战死。唯有这样的结局，才能配得上炬子这样的豪杰：
“抱歉，白先生，王命在身，在下只能得罪了。”
白慕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沙将军不必致歉，你以王命， 成全我法门信义之名。今日我们求仁得仁，何必悲伤？还请动手吧！”
白慕青回过头，命令士兵：
“送白先生上路吧，记得利索一点，别让白先生受苦。”
“是，大人。”
射日营的指挥官走到弩阵一侧，高举令旗：
“全体准备，流水射击，一弩准备…”
冰冷的箭头在白慕青眼中越来越大…
忽然，他站起身子，竟用自己的胸膛去迎接索命的弩矛！
当箭头穿透炬子身子的时候，他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出了三丈之远。牢牢地钉在金乌厅大理石铺成的地板上。
就像是被大锤拍中，炬子强壮的胸膛很明显的瘪了下去。
沙百战松了口气，他在心里满怀敬意的说道：“白先生，一路走…”
“大人快看，他又站起来了呢！”
沙百战不可思议的看过去。
白慕青竟把自己的身子从长长的弩矛里拔了出来。在他的右胸，已被洞穿的地方露出了一个前面拳头般大，后面海碗般大小的缺口！
沙百战摇摇头：“白先生，您这又是何必呢？”
白慕青置若罔闻，踉跄着，朝弩阵的方向走来…
指挥官见此情形，再次举起令旗：
“二弩，放！”
“三弩，放…”
“四弩，放…”
射日营已经连续射出七次弩矛，创造出了弩炮击杀个体生命的最高纪录。
可白慕青仍然没死。战士们都被惊呆了！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就连弩炮喷射出的怒火利刃也无法阻止白慕青的脚步。
只见白慕青面如金纸，体内的血都已经流淌殆尽，五脏六腑也被尽数摧毁。
可他就像是个斗殴失利的执拗少年，每次被弩矛击退，又慢慢爬起来。仍然执迷不悟的向弩阵靠近。
“放箭！”
巨大的弩矛再次洞穿了法眼会的炬子。
可他还是再一次站了起来。
此时，炬子的身躯已经支离破碎，仅凭少量的血肉和骨骼连接着，走路的样子像是一具蹒跚的僵尸。
可在场的一百多名秦国人分明看见，一个伟大的灵魂，在他们眼前行走。
沙百战没有在说话，射日营的指挥官也不忍再命令部下射击。
大家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法眼会的炬子，每走一步，脚下都会踩出一个刺眼的血印。就这样一步一步，捱了过来。
白慕青忽然站直了身子，把大家吓了一跳。
可他并没有出手反击，而是仰天高歌：
“铁律无用，法眼昭昭。
其明如炬，神威滔滔。
苍天已死，其罪如刀。
硕鼠饱食，牛马艰劳。
法门子弟，敢试天高。
朝弃薄田，夕入战壕。
残锈锄犁，融铸戈矛。
凡我手足，与子同袍。
所向同仇，共斩恶蛟。
万死不悔，何惧囚牢。
自有后人，炼魔伏妖！”
他高唱的是当年法门起事时，初代炬子石坚为了煽动教友所编撰的歌谣。
歌声之中，白慕青慢慢靠近了弩阵。
他步履蹒跚，像是豪饮之后的的醉汉，步态实在有些滑稽。
可在场上百名秦军士兵没有一人出声嘲笑。在他们齐刷刷的注视下，白慕青终于走到一架弩炮的前面。
恪尽职守的士兵拔出短刀，挡在白慕青面前，准备保护精密的兵器。
沙百战却摆摆手说：“让他看吧，他有这资格。”
于是所有的士兵退开十步，把弩炮留给了白慕青。
法门的炬子吃力的半蹲在一架精密的机械前面。他好奇的睁大了眼睛，就像是个求知欲旺盛的孩子，轻轻抚摸这弩炮的部件。
看到这架专为战争创造的杀人机器，炬子流露出不解迷茫的神情。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看起来笨重迟钝的铁家伙能敌得过自己数十年的修行。
既然杀人如此简单，那他们这些修行人数十年的寒暑之功，又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炬子忽然暴起，如今他的身子已经虚弱到连走路也十分艰难。却仍然做出一副狂奔的姿态，向着沙百战冲了过来。
虽然他走得极慢，但伟岸的身高仍给士兵们造成了极强的压迫感。
指挥官问道：“沙将军，现在我们怎么办？”
沙百战的声音里流露出一股悲伤：
“他是在求死。成全他吧，赶尽杀绝是我们对敌人最大的敬意。”
神臂营的士兵们控弦张弓，箭头像是雨点一样覆盖了了白慕青的全身。
炬子再次被打飞出去，他浑身上下布满了箭矢，犹如一只刺猬。只是这次，他再也没能站起来。
炬子横行天下的力量已经彻底离他而去，白慕青忿怒的仰天长啸：
“法眼永在！”
沙百战看得热泪盈眶，他找来了自己的家将，吩咐道：
“把白先生的遗体运回雍凉，等到朝廷验明正身之后。就从我的私账里支一笔钱来，把白先生厚葬在雍凉。”
……
明阳城，是大秦北方最后一座环境宜居的城市。
在往北走，就是一座巨大的沙漠。这里风沙满天，土地贫瘠，是一片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再加上气候极端，水源稀少。若没有当地人指引，很少有人能够活着走出去。
因此，这片沙漠也被人敬畏的称为：地狱之门。
深夜，一股狂风刚从这里呼啸而过。
明月之下，沙漠中看不到一丝生命的痕迹。直到大约过去了半个时辰之后，沙丘的背面，竟然钻出两个人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从明阳城里突围的剑秋和姚子义！
他们并非并肩而行，而是由剑秋背着姚子义，在沙漠里艰难前进。两人重叠在一起，过高的体重让剑秋每走一步都踩出一个齐膝深的沙坑，更加快了体能的流失。
此时的姚子义情况不妙。
在上午明阳城外的突围之中。他们遭遇了秦军修行队和骑兵的围攻。
剑秋虽然借着刚猛无敌的明王大手印成功脱险。可他身后的姚子义却没那么强大的法力。
经过一番激斗之后，姚子义被砍中三刀，右腿也被打断。若非剑秋保护，恐怕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
当时的姚子义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无奈之下，剑秋只能背着他继续赶路。
两人在秦军的追赶下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茫茫沙海之中。秦军却知道沙漠的厉害，立刻停止了追击。而剑秋却害怕追兵就堵在沙漠边缘等着他们回来，只能硬着头皮越走越远。
这个地方的昼夜温差极大，白天烈日当头，烈日撒下的酷热几乎能把人体活活融化，而夜间却非常寒冷。令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身处北极，下一秒就会被冻成冰棍。
剑秋背着姚子义慢慢前进，由于他们进入沙漠时缺乏必要的准备，以至于体力像是流水一样从体内溜走。
事实上，若不是修行人强大的体魄支撑，他们早已被沙海里极端的天气活活折磨致死了。
剑秋一口气走了两个时辰，碰上了沙暴，又只好护着姚子义藏在沙窝里，现在已经精疲力尽。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块背风的石头，把姚子义放了下来。
“唉…”剑秋长出了一口气，从腰间拿出水囊，水囊的表面结起了冰渣。他摇了摇，饮水还剩下一半。
为了保存体力，剑秋已经扔掉了所有没用的行李。现在他们身上只有所剩无几的干粮和清水。
仅仅进入沙漠不到一天，两个人就几乎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来，喝一口！”
剑秋没说什么，而是扶起姚子义给他喝了口水，自己咽了口唾沫，又把水囊收起来了。
他抬头看着天上，月朗星稀。他突然想起了明月，不知道现在她过得好不好？又想到了明阳城和炬子，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就在他胡思狂想的时候，姚子义忽然说了一句：
“剑秋，你还是一个人走吧…”
“呃…”剑秋愣了愣：
“说什么呢？我们一起突围，当然要一起走！”
姚子义苦笑一声：“你看我的样子，还有可能走这片沙漠吗？”
剑秋摇摇头：
“不行，把你一个人扔在这，你必死无疑。你放心吧，我估计明天我们就能走出去。”
“别傻了剑秋。”
姚子义似乎看透了什么，原本虚弱的目光忽然极为明亮：
“如果是你一个人，明天也许能走出去。可是带上我，那绝对不行。更何况我已经撑不过明天了。”
“怎么可能？”剑秋劝他放下这个念头：
“明天，明天一定可以，你别胡思乱想。”
“别骗你自己。”
姚子义说：“你很清楚，我不可能活下去。水和干粮会很快吃完，可我们一路走来，你见到过路上有水源吗？”
“今天没有，也许明天就会…”
“不会有的。”
姚子义打断他：
“现在正是旱季，地面的水早已经被晒干了，旱季的沙漠连草都养不活，因为地下也是没水的！你带上我跑不快，再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一起饿死渴死！我一人死，总比两个人死好！别忘了，炬子交给我们的任务，如果我们都死了，法门炬子令就会失传！”
“可是，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姚子义说：
“我早就已经想好了，炬子把我养大，我不能离他而去！我不会死在这，就算是爬，我也要爬回明阳城去，和大人死在一起！”
剑秋看他如此决绝，也激动的说：
“不行啊，这绝对不行！”
“剑秋，不要妇人之仁！要做大事，一定会有人牺牲的。”
“可是我…我一个人也没法完成炬子留下的任务啊！”
“你很好。我相信你能完成任务。别说了，你快走！”
月光下，剑秋无言的看着重伤的同伴，第一次品尝到了穷途末路的滋味。也是第一次明白了一个道理：
做事情，不是倾尽全力就会有好结果的。而有的时候，你必须面临取舍，并且，要舍什么东西根本不能由你自己做主…
经过一番争执之后，姚子义终于说服了剑秋。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姚子义长舒了一口气。他带上了剑秋给他留下的食物和水，缓缓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炬子，我回来了。我不能完成你的任务，可我还能回来以死报答您的养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