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说,黛拉没到她的国籍所规定的法定饮酒年龄,不过她正身处规矩不那么严格的地方,又有足够多的熟人照顾她,所以在唐雪霁的推荐之下,她倒了一小杯柔和的黄酒来配菜。
几口酒下去,黛拉发现她的酒量好像比想象中的大,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酒本身的度数就不高,反正她的脸没有像贝尔琳达一样洇上红粉。
现在,连黛拉也喝着酒加入了谈话,在场唯一不喝酒的唐霩立马不显眼起来,他夹了几筷子菜,看了几眼黛拉,被身上已经沾满酒气的唐霦搂着开了几回玩笑,觉得有点不自在,就默默走了出去。
刚过正午,太阳几乎是在正上方,也就意味着这是阴影最稀少的时刻,唐霩一个人坐在房子背面的一圈石阶上,房檐打下的阴影尽力包住了他,不过还是有大半只脚被太阳晒着。
阳光很烈,隔着鞋子,唐霩都觉得脚热热的,但相比于蜷缩着的不舒服姿势,这点晒烫也可以忍受,他随手揪了个小树枝,在地上随手写写画画起来。
他这次没有写什么乱七八糟的公式,而是画了一道竖线,终于认真地开始了他拖延至今的利弊分析。
和小霦说的一样,他要接着念书,如今面临的问题就是博士在国内还是国外读,他的学校很好,国内是非常好的选择,不过他的导师和姥爷都有留学经历,也都建议他去新地方接触新领域拓宽思维。
这些话在他大学毕业时就被念叨过,那时他给出的不出国理由很简单——他一个人在外面绝对活不下去,家里都接受了这个任性的说法,毕竟他现在都是个老不吃食堂、让姥姥给他送饭的任性孩子。
现在么,从年龄来看,他已经彻底不能再沾以前让他肆意妄为的神童名号的光了,再说一个人生活不能自理这种话就要挨打了,而且也稍微有了点其它动力——多了解了解黛拉成长的文化。
也是色欲熏心的动力呢。
唐霩这么想,对自己在好处那一栏写的‘文化’无语地笑笑,而坏处那一栏已经有了几个词,‘离家太远’、‘口味不合’和‘种族歧视’。
他想了想,又在坏处那里写了‘没有未来’,然后把这个和好处那边的‘文化’连上了。
和职业发展已经在F国的堂哥不同,就算他有移民的资格或能力,他也不会想着在国外扎根,那么,就算他有那种量子遂穿般的幸运能和黛拉在一起,强求一个人离开故土对谁来说都太自私了。
想的好美又好远,但确实是个问题。
唐霩把唯一的好处划掉了,突然身边一重,才发现他爷爷坐在了他身边。
“在烦什么吗?” 唐钊稔和蔼地问,拖到喉间的白胡子抖了抖。
“额......”唐霩不是个能藏得住事的人,往往还有反应太大的特点,他看着什么时候都很包容的爷爷,说出了另一件苦恼,“我觉得我让家里帮黛拉治病太任性了,爷爷。”
“后悔么?”唐钊稔问他。
唐霩摇摇头,“不后悔,只是对这样钻空子心里有些不安,因为其实我没有付出什么代价。”
“跟你爸一样,一辈里名利心最轻的一个,”唐钊稔笑笑,“家里有人给你讲过雪霁爷爷的故事么?”
雪霁姐的爷爷,是爷爷的哥哥,唐霩想了半天,确认自己没听过和他有关的故事后摇摇头。
“怕你们乱学,应该是不敢给你们讲的,”唐钊稔慢慢说,“唐家,那么多年下来,之前外面改朝换代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其实是比较冷酷的。”
“不过改朝换代,终归是这片土地的战争,但在几十年前,不只是这片土地的战争,”唐钊稔声音悠远,好像已经回到了过去,“我大哥叫唐镇戎,起这名字的时候家里应该看见了一点未来,不过许久不变的规矩并没有修改,到我大哥当家主时,我们还是不能出世的。”
“嗯?”唐霩眼睛睁大了,他第一次知道那位大爷爷是家主。
“那时候大家其实都想出去了,就差一个人做表率,但每个人也都知道,如果第一个表率出来,那这个大家族四分五裂的罪名也就有了实处,”说着,唐钊稔笑笑,“而我大哥,作为家主,就钻了个空子。”
“他把传下来的家主印章悬在了大门口,先投兵去了,然后,在那没有家主的三天里,想出去的人趁机都出去了,”唐钊稔看向唐霩,“等三天后我当家主,这又是现成的更改规矩的借口。”
“在那之前,无朝有家,在那之后,有国有家,等到我再想出去时,就没有阻碍了,”唐钊稔的黑眸里闪过睿智的光芒,“钻空子又没有付出代价不算件坏事,小霩,很多事情需要钻空子的人才能做下去,更多事情被钻过空子才能改。”
“啊......”唐霩听着,心里有很多想法,但一个也表达不出来,因为他觉得爷爷对他说的话太厚重,把他旁的想法全都压住了,只余对那位从没听过见过的大爷爷的钦佩。
“我其实一直乐于看见这类事情发生,它带来的不是进步就是补丁,对存续来说都是很有价值的,”唐钊稔眨了一下眼,和蔼又把睿智盖过了,“那么听了这么多,有心安一点么,小霩?”
唐霩点头,他诚实地说,“知道爷爷不介意,就好像心里的石头被移走了。”
“就算不心安不也没后悔么,”唐钊稔哈哈一笑,把话题又带往了别的方向,“再做一些更不后悔的事也没问题啊。”
唐霩眼神飘忽,他抿起嘴,不知道爷爷是在说他留学的事,还是在说黛拉的事,但他一个都不想答。
“喝点酒说不定不错哦,”唐钊稔没有强求,只微笑着给了点不正经的建议,“虽然会让人脑子不清醒,但也能把压在心底的话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