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压在镇北王府的飞檐上。西跨院的烛火早已熄灭,只有巡夜的玄甲卫士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寂静里荡开一圈圈涟漪。霍雨趴在刑房的硬板床榻上,背脊的皮肉翻卷着,渗出的血珠浸透了身下的粗布褥子,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暗褐的光。
军棍落下时她没哼过一声。二十棍,每一棍都带着玄甲军特有的力道,棍梢淬过寒铁,打在皮肉上先是麻木,再是钻心的疼,仿佛骨头都要裂开。她能运起内息护住经脉,却自始至终没动过半分功力——王爷罚她,是要她记着分寸,她若用功力抵抗,便是揣度君心,那点忠诚也就变了味。
“统领,喝口参汤吧。”旁边侍立的小卒捧着个粗瓷碗,声音发颤。他跟着霍雨在玄甲军待了五年,从未见过她这般狼狈,背上的伤看着就瘆人,像是被野狗啃过。
霍雨侧过头,冷汗顺着额角滑进鬓发,脸色白得像纸。她摆了摆手,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放下吧。”喉间涌上腥甜,她强咽下去,目光落在窗纸上——那里映着个模糊的影子,正提着盏灯笼往这边走,步伐沉稳,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拖得很长。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夜露的寒气涌进来。来人身着玄色锦袍,领口绣着银线狼纹,正是柳林。他身后跟着个捧着木盒的侍从,灯笼的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看不清神色。
“王爷。”霍雨挣扎着想起身,刚动了动,背脊就传来撕裂般的疼,闷哼一声又跌回榻上。
柳林示意侍从把木盒放在桌上,自己则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指尖轻轻叩着膝盖:“何必硬撑?军棍虽沉,以你的功力,卸去三成力道总不难。”
“王爷罚我,是教我规矩。”霍雨咬着牙,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属下越界在先,若用功力抵抗,便是知错不改。”
柳林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你倒是耿直。只是下次记住,有些事,看破不必说破。”他打开木盒,里面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放着个白玉瓷瓶,瓶身雕着繁复的云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这是‘生肌玉露’,太平道的鬼医新炼的,涂在伤口上,三日便能结痂。”
侍从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倒出些淡绿色的药膏,要往霍雨背上涂。
“属下自己来就好。”霍雨想拒绝,却被柳林按住了肩膀。
“趴着吧。”柳林的声音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是本王的左膀右臂,若是养不好伤,谁替我盯着那些魑魅魍魉?”
霍雨的身体僵了一下,终是没再挣扎,任由侍从将药膏涂在伤口上。清凉的触感瞬间压过了灼痛,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舒服了不少。她闷声道:“多谢王爷。”
“那些从洛阳来的仆妇,你处理得很好。”柳林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玄甲上,甲胄在油灯下泛着冷光,“司马锦绣把她们发卖,安的什么心,你我都清楚。放她们出去,无异于在镇北埋下十六颗定时炸弹。”
霍雨心中一凛,果然王爷什么都知道。“属下也是这么想的。”她沉声道,“那些人在宫里待久了,个个都是人精,若是被三皇子的人接走,用不了半年,就能把王府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属下让人乔装成药商,在她们被发卖的路上截了下来,如今都关在藏兵洞。”
柳林点了点头:“做得好。带我去看看。”
从刑房到后院假山的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却走得步步惊心。霍雨举着的松明火把噼啪作响,橙红的火光在青砖地上投下两道细长的影子,随着步伐起伏摇晃,像两条不安分的蛇。
刚过月洞门,就见廊下立着两排玄甲卫士。他们的甲胄是用上好的玄铁混合着陨铁打造,在夜色里泛着暗哑的青光,甲片缝隙里还嵌着陈年的血渍,透着股久经沙场的肃杀。卫士们双手按在腰间的长刀上,刀柄缠着防滑的黑布,布面上用朱砂绣着镇北军特有的狼头徽记。他们的目光直视前方,瞳孔在火光下缩成针尖大小,连呼吸都调整到同一频率,呼出来的白气在冷夜里凝成短暂的雾团,又迅速消散。
“统领。”为首的卫士低声开口,声音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嘴唇微动时,能看到他牙缝里还嵌着点风干的肉渣——想来是轮岗时匆忙塞了口干粮。
霍雨微微颔首,火把照在她渗血的背脊上,将绷得紧紧的伤口映得愈发狰狞。她没说话,只是抬手亮出块青铜令牌,令牌上雕刻的狼头双眼嵌着绿松石,在火光下闪着幽光。卫士们的目光在令牌上扫过,右手同时按在刀柄上,发出“咔”的轻响——这是镇北军最高级别的放行礼,寻常将领都未必能得此待遇。
穿过回廊,迎面是片栽满了刺柏的园子。刺柏的枝叶像钢针般锋利,修剪得整整齐齐,形成一道丈高的绿墙。墙下的石板路被凿成了八卦阵的模样,每块青石板的四角都嵌着不起眼的铜钉,月光照在上面,能看到钉帽上刻着的符文在微微发亮。
“踩第三排左数第五块。”霍雨低声提醒,自己先抬脚踩了上去。石板受力时发出轻微的“嗡”声,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绿墙后立刻传来齿轮转动的轻响。柳林在此处布了“锁心阵”,若踩错石板,铜钉便会弹出淬毒的银针,同时绿墙会射出带倒钩的弩箭,箭簇上涂着从西域换来的“蚀骨散”,沾着皮肉就能烂到骨头里。
柳林跟在她身后,脚步不疾不徐,踩在石板上的力道分毫不差。他靴底的厚毡子显然经过特殊处理,落地时几乎没有声响,只有火把的光晕扫过他玄色的衣袍,能看到布料下隐约起伏的肌肉线条——那是常年习武留下的痕迹,藏在斯文的表象下,像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穿过刺柏园,眼前出现座石拱桥。桥身是整块青石雕琢而成,栏杆上趴着栩栩如生的石狮子,每个狮子的眼睛都是用黑曜石镶嵌,在夜里透着冰冷的光。桥下的水面泛着墨色,看不到底,只有偶尔有银亮的鱼影闪过,却在靠近桥身时突然翻白,肚皮朝上浮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沉下去——那是水里养的“食魂鱼”,专啃活人的魂魄,哪怕是修行多年的武者,掉下去也撑不过三息。
桥头站着个黑衣老者,手里拄着根铜头拐杖,拐杖头雕成蛇头模样,信子是活动的,微微吐着红芯。他是王府的老管家,姓秦,据说年轻时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一手“追魂杖”使得出神入化。见柳林过来,秦管家微不可查地佝偻了下背脊,蛇头拐杖在地上顿了顿,发出“笃”的闷响,桥身两侧的石狮子突然张开嘴,吐出两串符文灯笼,暖黄的光将桥面照得透亮。
“王爷,洞里的风灯都点好了。”秦管家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嘶哑得厉害,“方才见着三只夜枭在假山上盘旋,被属下打下来了,爪子上都绑着细铜管。”
柳林“嗯”了一声,目光扫过桥头的草从。那里果然躺着三只死枭,翅膀被铁箭射穿,箭尾还留着玄甲军特有的铁簇。夜枭的眼珠子瞪得滚圆,爪子里的铜管被捏扁了,里面的信鸽羽毛露了出来——定是洛阳那边派来的探子,想用夜枭传递消息。
过了石拱桥,就是那片掩着藏兵洞的假山。假山是用太湖石堆砌的,石头上布满了孔洞,风穿过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暗处哭泣。洞口周围的爬山虎长得极密,叶片边缘泛着诡异的紫色,凑近了能闻到股淡淡的腥气——这是用妖兽的血浇灌的,寻常人触碰到,皮肤会立刻红肿起泡,只有沾过镇北军特制药粉的手才能安然拨开。
假山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卫士们手里的弩箭都搭在弦上,箭头涂着荧绿色的磷火,在黑暗中划出幽幽的光轨。他们的靴底绑着消音的软布,走动时像猫一样轻盈,只有头盔上的红缨偶尔晃动,暴露了位置。
霍雨走到刻着蝙蝠纹的石头前,指尖在石纹凹陷处按了三下。第一下按下去,假山后传来沉重的石门启动声;第二下,周围的虫鸣突然停了,连风都像是被冻住;第三下按完,那块青石突然往下陷了半寸,露出个巴掌大的凹槽,里面放着个青铜转盘,刻着十二地支的字样。
“子丑寅卯,顺时针转三圈,再逆时针转半圈。”霍雨报出暗号,自己却没动手。这是藏兵洞的最后一道关,只有柳林亲自转动转盘,石门才会完全开启,即便是她这等心腹,也只有辅助开启的权限。
柳林伸手握住转盘,青铜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他依言转动,转盘每过一个刻度,就发出“咔”的轻响,像是在解锁一道又一道的机关。转到最后半圈时,假山突然剧烈震动起来,顶部的碎石簌簌落下,砸在卫士的甲胄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轰隆——”
石门彻底洞开,一股混杂着铁锈、霉味和血腥的寒气扑面而来,吹得火把的火焰剧烈摇晃。门洞深处漆黑一片,像头巨兽张开的嘴,隐约能看到里面蜿蜒向下的石阶,阶壁上插着的牛油烛发出昏黄的光,将长长的通道照得影影绰绰。
守在门口的两个卫士立刻单膝跪地,双手交叉按在胸前,甲胄碰撞发出整齐的脆响:“恭迎王爷!”他们的声音在洞口回荡,激起层层叠叠的回音,仿佛有无数人在暗处应和。
霍雨举着火把率先迈步,脚刚踏上第一级石阶,就听到阶下传来细微的“咔哒”声——那是石阶两侧暗格里的短刀缩回的声音。这石阶也是机关,若不是持有令牌的人领头,每踩一步都会触发刀阵,刀光从两侧的石壁里射出,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网。
柳林跟在她身后,目光扫过通道两侧的壁画。那些画用朱砂混合着人血绘制,线条狰狞扭曲,画中士兵的眼睛都是空的,黑洞洞地对着通道,像是在无声地注视着每个闯入者。壁画边缘还刻着细小的符文,在火光下泛着红光,那是太平道的“镇魂符”,用来镇压洞里积攒的戾气,也用来警示——擅闯者,魂飞魄散。
通道里静得可怕,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每隔十步,就有个嵌在石壁里的铁环,环上挂着串骷髅头,每个骷髅的牙床上都插着枚铜钱,铜钱上的字迹早已被岁月磨平,只剩下青绿色的铜锈。那是当年跟着柳林父亲战死的士兵头骨,被他挂在这里,既是纪念,也是威慑。
快到石室时,霍雨突然停住脚步,侧耳听了听。通道深处传来隐约的呜咽声,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风穿过孔洞的声响。她从靴筒里抽出把短刀,刀身极薄,在火光下几乎透明:“王爷稍等,属下先探探。”
她吹了声低沉的口哨,哨音刚落,通道尽头就窜出个黑影,速度快得像道闪电。霍雨挥刀格挡,只听“叮”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那是只通体漆黑的狸猫,眼睛却是血红色的,嘴里叼着根断裂的锁链,正是藏兵洞的守卫兽“玄影”。
玄影见是霍雨,收敛了凶性,用头蹭了蹭她的裤腿,喉咙里发出温顺的呼噜声。这畜生通人性,能闻出是否有外人闯入,方才的呜咽声,想必是它发现了被关押的仆妇在哭。
“进去吧。”柳林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看着那只玄影,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这畜生是他少年时从战场废墟里捡回来的,跟着他快十年了,比人还可靠。
霍雨拍了拍玄影的头,示意它让开。三人一兽穿过最后一段通道,眼前豁然开朗——石室的入口就在前方,十六个仆妇被捆在石壁上的身影,已经能看得一清二楚。
火把的光在石壁上投下晃动的光影,那些壁画上士兵的影子仿佛活了过来,随着火光扭曲舞动。柳林望着前方,玄色的衣袍在寒气中微微飘动,脚步沉稳地走向那间藏着秘密与死亡的石室。
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无数亡魂的骨头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这藏兵洞,从来不是用来藏兵的,而是用来藏尸,藏秘密,藏那些见不得光的血腥。而今天,又将有新的秘密,被永远封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