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书记啊!”周海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委屈,“刚才您的话,我听了。但是,唐书记,我心里憋屈啊!实在想不通!市委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钟书记他……他临走了,还非得揪着我不放?全市那么多企业,那么多干部子弟在做生意,市委副书记亲自打电话要求退出的,恐怕就我一个吧?这……这算哪门子特殊照顾?”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唐瑞林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理解和一丝不易言说的复杂情绪:“海英啊,你这话说的……钟书记他……我看啊,未必就是针对你个人。你想想,他都要去省政协了,何必在这个时候跟你过不去?对他有什么好处?可能……是上面压力太大吧?或者……有其他考虑?”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安抚,“你啊,也别太往心里去。啊,有些话电话里不好说,组织上的要求,有时候是原则性的,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嘛。至于方式方法,总可以灵活变通一下的嘛。”
周海英听出唐瑞林话里的敷衍,心中冷笑,但嘴上还是说:“唐书记,您说得对。但是,这‘灵活变通’,也得有路可走啊!钟书记这要求,等于直接让我把龙投集团关门!这让我怎么跟下面的股东、员工交代?龙投集团大几百号人,背后是几百个家庭啊!还有东洪县那笔欠账,我要是真按钟书记说的,退出不干了,那这钱……我看啊,恐怕也没人还了!”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龙投集团在东洪县350万的窟窿没填上,如果周海英撂挑子,这笔钱很可能就成了烂账。
唐瑞林闻言,声音严肃了些:“海英!这话可不能乱说!东洪县的欠账,该还就得还!跟个人退不退出生意是两码事!组织上要求你退出,是出于大局考虑,是政策要求,至于龙投集团怎么处理,那是你的事嘛。组织上只要求你个人退出经营活动,没说让你把企业搞垮嘛!你可以转让股份,聘请职业经理人嘛!办法总比困难多!啊。”
周海英听着唐瑞林这冠冕堂皇的话,带着试探:“唐书记,李显平举报他儿子钟壮在曹河县做生意的事,我可是听说了!他把自己儿子点出来,那是‘大义灭亲’,博个好名声!现在又把我拉出来,这算什么?‘不畏强权’?拿我周海英给他钟毅垫脚?”
电话那头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唐瑞林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海英啊……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既然你问到这个份上……钟书记点他儿子,你确实看透了,那是迫不得已!李显平那小子,在里面乱咬,把钟壮在曹河县做生意的事捅出来了,钟书记不表态不行啊!那是形势所迫!至于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海英啊,你是个实在人,但有时候啊,也得想想更深一层。钟书记为什么单单对你这么‘上心’?全市这么多家企业,他为什么只点你周海英的名字?这针对性……确实有点强啊。”
他话锋一转,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暗示:“不是我说钟书记,他这个人啊……有时候心思比较重。可能……他对老领导有点想法?觉得老领导在关键时候,没有全力支持他争取副省长的位置?再加上现在他政协的事基本定了,位置稳了,所以……翅膀硬了?想……拿你立个威?或者……表达点什么?”
周海英心头猛地一跳:“表达什么?”
唐瑞林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点破的意味:“为了名声嘛!把你周海英——省委常委周鸿基的儿子点出来,要求你退出,那叫什么?叫‘坚持原则’!这两件事加一块儿,宣传出去,他钟毅书记的形象,是不是就更高大了啊?哎何必那,都要下来了?海英啊,官场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回事!你比我懂啊!”
“我……我明白了,唐叔。”周海英的声音带着杀气,带着一种被彻底利用后的屈辱和冰冷,“谢谢您……指点。”
“嗯,想通就好。抓紧时间处理吧。记住,低调,稳妥。”唐瑞林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周海英缓缓放下大哥大,僵坐在沙发上,脸色铁青。魏昌全在一旁看着,大气不敢出,他能感觉到周海英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冰冷刺骨的怒意和……一丝绝望?
过了好一会儿,周海英才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抬起头,看向魏昌全,眼神复杂:“昌全啊,你都听见了?市里面……这是铁了心要拿我开刀了。”
魏昌全连忙点头,脸上堆满同情和担忧:“大周哥,这……这钟书记也太不地道了!怎么能这样!您……您打算怎么办?”
周海英没有立刻回答。他靠在沙发背上,闭目沉思。唐瑞林的话将钟毅的意图剖析得淋漓尽致。愤怒过后,是深深的无力感。在市委书记的绝对权力面前,在组织的大义名分下,他周海英纵有万般不甘,千般委屈,又能如何?硬抗?只会撞得头破血流,甚至可能连累父亲。妥协?就意味着要亲手放弃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龙投帝国,还要背上一个“配合组织要求”的“美名”,成为钟毅上位的垫脚石!
周海英抓起桌上的雪茄,狠狠吸了一口,浓烈的烟雾喷涌而出,他看向魏昌全,故作平和的说道:“昌全啊,你的事啊,瑞林书记说知道了,你记得去拜访一下!”
魏昌全看着周海英那副择人而噬的表情,哪里还敢多问半句“主持工作”的细节,连忙说道:“大周哥!谢谢唐书记!让您费心了!费心了!”
周海英没再理他,目光阴鸷地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急促地敲击着。这东原的天,在伟正书记真正到来掌握乾坤之前,看来是注定不会太平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以及一股被逼到墙角后,即将爆发的狠厉。退让?还是……绝地反击?一个危险的念头,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他慢慢的掐灭雪茄,过了好一会儿,周海英抬起头。“怎么办?”周海英喃喃自语,随即缓缓睁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决断,“我去找常云超!”
常云超不仅是光明区委书记,更是罗家和周家共同支持的干部,是连接两大家族的纽带。更重要的是,常云超在市政府秘书长位置上,政治经验丰富,眼光老辣,还是龙投集团的罗家的幕后大股东。
“昌全,你先回去吧。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周海英对魏昌全说道。
“是是是!大周哥您放心!我明白!”魏昌全连忙起身,周海英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拿起手包,大步走出包间。
车子驶出花园酒店,朝着光明区委大院方向开去。道路两旁,冬日的景象萧条,坑洼的路面颠簸着车身。周海英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思绪纷乱。他拿出大哥大,拨通了常云超的电话。笑着说道:“喂?姐夫啊?我海英。”
“海英啊?什么事?我这马上要开个会。”常云超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公务繁忙的意味。
“姐夫啊,倒是有个急事!非常急!关系到龙投的生死存亡啊!”周海英语气故作平和。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这么严重?那……这样,你来我办公室吧。我这边尽量安排时间。”
“好!我马上到!”周海英挂断电话,催促商晨光:“开快点!”
车子驶入光明区委大院。新盖的办公楼气派不少,但周围的道路还在施工,下水道工程搞得路面坑坑洼洼。幸亏皇冠车底盘扎实,过滤掉了大部分颠簸。
常云超如今的发展前景非常好,是受市委重点关照的干部,常云超也很爱惜自己的羽毛,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在办公室与周海英碰面。内心深处,他对于周海英没什么,但对周海英身边的朋友们颇为抵触。但老一辈结下的深厚情谊——他的妻子罗家与周海英父亲周鸿基家族关系紧密——让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他心里清楚,没有家族在背后的支撑托举,自己很难走到市政府党组成员、光明区委书记这一步。
挂断电话,常云超看向坐在对面的区长令狐。令狐正等着汇报下午大会的安排。常云超开口道:“令狐区长啊,这样,我临时有些急事,下午的奖惩兑现大会,我就不参加了。”
令狐一听,脸上露出些许为难:“书记啊,大家卯足了劲干了一年,咱们光明区1991年的工业用电、Gdp和社会投资都是东原市第一名了,同志们都在会场等着您去鼓劲呢!”
常云超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脸上带着一丝无奈:“这样吧,看时间安排。反正我的讲话是放在最后,如果有时间我就过去讲几句,没时间就不去了。”他说着,从桌上抽出一份自己手写的讲话提纲递给令狐,“这是我准备的几点思路,主要有三点,你传达给同志们:第一,成绩值得肯定,但问题不能忽视,曹河县出的问题,值得我们深思,要引以为戒;第二,要开阔视野,不要把目光只放在东原这一亩三分地,东原本身底子薄,在全省排不上号,不能满足于当井底之蛙;第三,第一名难当,大家要有危机感和紧迫感,平安县、定丰县、临平县、东洪县还有市属工业开发区,改革开放的劲头都很大,我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令狐区长记忆力很好,接过提纲扫了一眼,便点头道:“好的书记!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一定把您的三点指示准确传达下去!”他脸上带着理解,常云超与他搭档默契,彼此信任。
正说着,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周海英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外面套着风衣,推门走了进来。
“令狐区长好!常书记!”周海英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先跟令狐打了招呼。
令狐对这位东原商界的风云人物、周秘书长家的公子自然熟悉,笑着回应:“周会长来了!”他见常云超要见周海英,便知趣地起身:“书记,周会长,那你们聊,我先去会场了。”说完,便拿着常云超的讲话提纲离开了办公室,并顺手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周海英走到办公桌前,脸上带着歉意:“姐夫,不好意思,影响你开大会了。”
常云超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皮椅里,姿态显得很放松:“没事。今年光明区总算又重返第一名,正准备开奖惩兑现大会,给大家鼓鼓劲。”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奖惩兑现?”周海英有些疑惑。
“嗯。”常云超点点头,“这还得感谢乾坤同志,他在任时搞了一套考核体系,工作干得好不好,不看汇报看指标,年底按指标兑现奖惩。这法子挺好,省了不少口舌。”他顿了顿,带着一丝感慨,“本来打算年前去拜访一下刘厅长的,结果他又去党校学习了。”
周海英顺着话头说:“是啊,刘乾坤同志,能力很强,前景看好。”
常云超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有学历,有基层经验,有成型的工作方案,年龄还有优势,我看啊,保底能到正厅级。”
周海英接口道:“八成也是走了邓牧为副书记的门路吧?”
常云超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语气带着一丝规劝:“哎,海英啊,怎么能把我们的干部都看成走门路的呢?你这个思想认识,可是跟瑞林书记差不多了啊。看谁都是先看门派,看出身,这个思路可不行啊。我们党选拔干部,还是要看德才表现嘛。”常云超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说说吧,找我什么事?电话里那么急。”
周海英脸上的轻松神色消失了,换上了凝重和一丝焦虑。他把自己接到市委副书记唐瑞林电话,转达市委书记钟毅要求他退出经商办企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他语气带着委屈和不忿:“……姐夫,你说我该怎么办?哎,实在想不到,钟毅书记这都要走了,还背后捅我一刀!这不是故意针对我吗?我刚按市里要求退了东洪县那350万,转头就让我关门歇业?龙投集团这么多人,那么多项目,怎么办?”
常云超安静地听着,手指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点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等周海英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海英啊,你找我就为这事?我还以为什么大事。”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口,“我觉得,你这个认识,多少有些误会钟毅书记了。”
“误会?”周海英一愣,不解地看着常云超。
常云超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着周海英:“钟书记让你退出,我看啊,不是害你,恰恰是为你好,也是为老领导好啊。”
“为我好?让我关门大吉是为我好?”周海英语气里充满了不信。
“哎,没有说关门啊。”常云超肯定地点点头,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沉稳,“海英,你仔细想想,你现在身上最显眼的标签是什么?是东原商会会长?工商联副主席?还是政协常委?我看啊都不是。”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你最重要的身份,是省委常委、秘书长周鸿基的儿子!这个身份,在东原,在省里,都是沉甸甸的啊!”
他继续分析道:“树大招风,财大招祸。你的龙投集团,盘子铺得太大,生意做得太红火,资产膨胀得太快。这在东原,是独一份,是标杆,但也是……活靶子!现在省委根据中央89年的文件精神,要求领导干部管好家属子女,严禁经商办企业搞特殊。这是中央的大政方针,是动真格的!不是走过场!在这个风头浪尖上,你周海英,你龙投集团,就是最显眼的那棵树,最容易招风的那面旗!”
常云超看着周海英若有所思的表情,语重心长地说:“钟书记现在让你主动退出,是在给你台阶下,是在保护你!你想想,如果他不找你,不要求你退出。时间一到,你必然造人嫉妒,到时候是等省委联合调查组下来,或者省纪委直接介入,拿着中央的文件精神,对照着你龙投集团的资产规模和扩张速度,一条条、一项项地查,你经得起查吗?你那些资产的来源,每一笔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每一分钱都经得起放大镜看?到时候,就不是退不退的问题了!而是性质问题!是追责问题!那时候,丢的就不只是你周海英的脸,更是老领导的脸!是整个周家的脸面!这个后果,你承担得起吗?老领导承担得起吗?”
周海英听着,脸上的愤懑渐渐被凝重取代。常云超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他发热的头脑上。
常云超放缓语气,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啊。海英啊,你这个身份,其实是最不需要抛头露面、冲锋陷阵的嘛。低调,有时候才是最大的智慧,最强的保护色啊。钟书记现在让你退,是帮你把风险降到最低,是帮你和老领导体面地度过这个关口。这不是害你,是救你嘛!”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周海英:“依我看,现在不仅要退,而且要带头退!要退得干脆,退得漂亮!要展现出周家子弟应有的觉悟和担当!这样,才能让龙投集团真正立得住,才能让老领导放心,也才能为你自己,为周家,赢得更长远的未来!早退,比晚退好;主动退,比被动退强!这个道理,你要想清楚。”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周海英靠在椅背上,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常云超的分析冷静而深刻,像一把钥匙,正在打开他被愤怒和委屈锁住的心门。他不得不承认,常云超的话有道理。只是,要让他亲手放弃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龙投帝国”,那份不甘和肉痛,依然像针一样扎在心头。
过了好一会儿,周海英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认命的沙哑:“姐夫……你说得对。树大招风……这个道理,我懂。只是……”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着常云超,“只是这龙投集团,不是我一个人的心血。罗家那边……王曌曌她们……还有跟着我打拼了这么多年的老兄弟们……我这一退,他们怎么办?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常云超理解地点点头:“这个顾虑很正常。但处理起来,也不是没有办法。退,不等于一刀切。可以分步走,稳妥处理。比如,先退出管理层,股权嘛肯定是不变的嘛,或者把业务逐步移交给你信任的人不就完了嘛,这最后不还是你说了算。关键是要表明态度,配合组织的要求。说完之后,常云超又语重心长的说道,海英啊,啰嗦几句,退出来是好事,罗腾龙的事……教训深刻啊。在那个执照上写个名字,不见得是好事嘛,相当于什么事啊,都会把你推到最前面。”
常云超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又喝了一口水,语气带着总结的意味:“海英啊,眼光要放长远。钱,是赚不完的。但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很难再找回来。比如组织的信任,比如老领导的体面,还有你自己的……平安。现在退一步,看似损失,实则是为了将来能走得更稳,更远。和戏台上唱戏的一样嘛,戏唱的再好,还不得是老板挣钱,这个账,你要算清楚。”
周海英沉默着,手指在桌面上缓慢地划着圈。常云超的话,像重锤一样敲打着他。他想起父亲周鸿基那张日渐苍老却依旧威严的脸,想起自己家里那些价值连城却不得不藏起来的“宝贝”,想起孙茂安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知道,常云超是对的。在强大的组织意志面前,在关乎父亲政治生命和家族声誉的大局面前,他个人的得失,龙投集团的存续,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明白了啊,姐夫。”周海英脸上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决断,“退吧。就按你说的办。带头退,体面地退。”
常云超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赞许地点点头:“好!海英,这就对了!有格局!有担当!这才是干部之子弟应有的样子!具体怎么操作,你可以回去好好规划一下,有什么需要我这边协调的,尽管开口嘛。”
“谢谢姐夫指点啊。”周海英站起身,准备告辞。虽然做出了决定,但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失落感,却丝毫未减。
常云超也站起身,绕过办公桌,拍了拍周海英的肩膀,语气带着鼓励:“别想太多。退一步海阔天空。记住,台前比不了幕后嘛,你完全可以再回到系统里来。”
周海英笑着点点头,哎,回来啊?不想了不想了。
常云超道:“有什么不想的,你还保留着5年的编制,这5年之内回来啊都很正常,下一步伟正书记来,你把企业交出去,我看是可以重新回来,私企不能干了,可以考虑干国企嘛。”
周海英心里暗道,这倒是一条新路子。
周海英笑着道:“姐夫啊,那我回去,考虑一下!”
回去的汽车上,周海英靠在皇冠车舒适的后座,窗外的街景在冬日的萧瑟中飞速倒退。他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在真皮扶手上轻轻敲击。钟毅的要求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常云超的分析虽然冷静,但那份不甘和肉痛依然清晰。放弃龙投?绝无可能。但硬扛显然行不通。必须找一个稳妥的办法,既能满足钟毅的要求,又能保住自己的根基。
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几个人选。自己的媳妇?不行,目标太大,容易引人注目。商晨光?太年轻,压不住阵脚,也信不过。公司里几个副总?各有背景,心思难测,未必可靠。思来想去,一个名字逐渐清晰——王曌。
王曌是罗腾龙的媳妇,如今是龙投集团的总经理。这个女人不简单,罗腾龙死后,她不仅稳住了局面,还把龙投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能力有目共睹。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份特殊。作为寡妇,她与罗家核心的关系已经疏远,罗家庞大的家族势力对她约束有限。她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只想赚钱,不太可能被其他势力轻易控制。而且,从法律和人情上讲,她与罗腾龙的关系已经结束,操作起来相对容易,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
“就是她了。”周海英心里打定主意。让王曌顶在前面,自己退居幕后,是目前最稳妥的方案。但这事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自己直接出面。他需要一个信得过、且能在关键时候说得上话的人去和王曌谈,算是个见证。
他想到了丁刚。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丁刚,是龙投集团小股东里面的大股东,这事找他商量,再合适不过。
周海英睁开眼,对司机商晨光吩咐道:“晨光啊,去检察院家属院吧。开慢点,不着急。”他
车子在坑洼不平的县道上颠簸前行,周海英拿起大哥大,拨通了丁刚的电话。
“喂?丁哥?我海英……”
“与此同时,在市纪委大楼,副书记侯刚拿着一份材料,敲响了纪委书记林华西办公室的门。
“林书记,我来给您汇报曹河的事啊。”侯刚走进办公室,将材料放在林华西宽大的办公桌上。
林华西放下手中的文件,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老侯,坐。进展怎么样了?听说你上午带人去了一趟?”
侯刚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汇报道:“是啊,林书记。根据市委‘从严从重从快’的指示,我们监察一处上午去了曹河县公安局,进行了初步核查。情况……基本摸清了。”他翻开材料,“据曹河县公安局当时的经办人员回忆,丁刚同志确实曾指示他们对黄桂的父母或亲属进行调查,主要是追查龙腾公司50万元资金的去向。从程序上看,这个指示本身……似乎没什么大问题。毕竟那笔钱,据说是罗腾龙私刻了周海英的印章,从龙腾公司挪用的公款。”
侯刚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林华西的反应。林华西安静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侯刚继续道:“我们调阅了当时的案卷,询问了相关人员,目前看,曹河县公安局是按照丁刚同志的指示执行的调查程序,没有刑讯逼供。至于后来黄桂父母丧子心痛,与丁刚同志的指示没有直接关联,也没有证据表明刑讯逼供。我们初步判断,丁刚同志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责任。”
侯刚汇报完,看着林华西,等待指示。
林华西沉默了几秒,拿起侯刚放在桌上的材料,翻看了起来,看完之后往侯刚面前一推,目光平静地看着侯刚,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老侯啊,半天时间,你就把这么复杂的案子‘基本摸清’了?效率很高嘛。”
侯刚听出林华西话里的质疑,连忙解释:“林书记,这不是市委要求‘从严从重从快’嘛,我们也是抓紧时间……”
林华西摆摆手,打断了他:“市委的要求没错。但是,”他加重了语气,“你的调查结论,能不能经得起历史的检验?能不能经得起上级纪委的复查?能不能让举报人心服口服?能不能让市委常委会认可啊?”
一连串的问题,让侯刚有些局促:“林书记,我们……我们调查的都是事实……”
“事实?”林华西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带着一丝冷意,“老侯,我不是怀疑你的工作态度,我是怀疑工作质量啊。满打满算,一天时间吧,但这份报告,别说拿给市委、省纪委、还有省里来的俞淑清处长交差,在我这里,就过不了关!”
侯刚脸色一变:“书记,那……那您看哪里需要修改?我们马上补充!”
林华西将材料往侯刚面前又推了推,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严肃:“这不是修改材料的问题!这是调查方向、调查深度的问题!是事实没有查清的问题!”
他盯着侯刚,一字一句地问道:
“第一,丁刚同志当时是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管的不是业务吧。他指示曹河县公安局调查黄桂家属,追查那50万资金,从工作职责上讲,该不该他管?有没有超越权限?或者,有没有人授意他这么做?”
“第二,你的调查对象,只问了曹河县公安局的经办人员。为什么没有直接询问丁刚同志本人?曹河县局的说法和丁刚同志的说法,能否相互印证?有没有矛盾?”
“第三,市公安局作为曹河县公安局的上级单位,在这件事上扮演了什么角色?李尚武同志作为市局一把手,当时知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过问?有没有表态?为什么你的报告里,对市局层面的情况只字未提?”
“第四,”林华西敲了敲报告,指着报告,“这里说‘罗腾龙私刻了周海英的印章,挪用了五十万’。这个表述,存在重大瑕疵!我问你,龙腾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是谁?我印象中才看到市公安局和反贪局调查核实的东洪县修建桥梁和公路的调查报告,龙腾公司的董事长是罗腾龙!龙投集团的法定代表人是谁?是周海英!这两家公司,在法律上是独立的!龙腾公司的钱,怎么就成了需要周海英点头才能动用的钱?罗腾龙私刻周海英的印章,挪用的是龙腾公司的钱,还是龙投集团的钱?现在市纪委和市公安、反贪的调查报告,我该相信哪一个?”
林华西放下报告,声音低沉而有力:“老侯啊,你的工作态度啊,我看有很大问题啊。你要知道,举报人不是普通群众,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他闲的没事干嘛举报丁局长?他举报的问题,性质严重,影响恶劣!如果我们纪委的调查浮皮潦草,敷衍了事,查不出个水落石出,等省纪委下来复查,或者李显平直接把材料捅到更高层,到时候,省纪委介入,查的就不只是丁刚了!连我们市纪委的工作,都要被调查!你拿这个报告来糊弄人,出了问题,钟书记打板子下来,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