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时,长生把新衣裳鞋袜抱怀里,一边走路,一边回头去望周美娥,依依不舍。
周美娥目送他们祖孙俩,挥挥手,眼里也流露不舍,但嘴上没说出任何挽留的话,仅仅叮嘱:“走路看路,别摔着。”
刘满仓唉声叹气,瘦骨嶙峋的手搂着长生的小肩膀,祖孙俩离冯家越来越远。同时,脚步越走越快。
头顶上有鸟儿飞过去,炫耀它的自由和本领,但长生低着头,闷闷不乐,根本没往天上看。
刘满仓心疼小孙子,说:“别怨你娘,她也不容易,改嫁是命,天生注定的命。”
长生把眼泪憋回去,眼睫毛扇动几下,脆生生地说:“我想和哥哥玩,哥哥会不会搬过来,天天和我们一起吃饭?”
刘满仓想象那个画面,忍不住笑出声,摸摸长生的脑袋瓜,说:“我也想那样,但咱家太寒酸,路又远,进城不方便。”
“方哥儿在城里做大夫,他住城里,走一会儿就到药堂。”
长生逐渐忘却后爹家带来的烦恼,笑得眼睛冒星星,童言无忌:“爷爷,我也想住城里,和哥哥住一起。”
刘满仓望着远处的山和树,微笑道:“城里没菜地,咱们吃啥?”
“我没本事,只会种地,跟城里那些人不一样,他们做生意,花钱买菜、买炭、买鸡蛋……啥都花钱买,像有花不完的钱。”
“我的钱都舍不得花。”
长生羡慕城里人,笑眯眯,在不知不觉间,把脑袋抬起来,门牙咬着嘴唇,看看天上那奇形怪状的白云,眼神充满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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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哥儿回城之后,跟韦春喜商量买田买地、买宅院铺面之事。
韦春喜有些犹豫不决,说:“这种事,姑父最在行。”
“等我收摊之后,咱们去问问。”
方哥儿心里有自己的主意,他认为还应该问问赵理、王俏儿和付青,但考虑到韦春喜跟王俏儿属于面和心不和,所以他把这个主意藏在心里,打算不告诉大姨。
韦春喜心情好,一边做生意,一边哼小曲。
另一边,七宝把刘满仓托付的匣子带回官府,向李居逸禀报此事。
李居逸微笑道:“锁书房的柜子里。恐怕他零零碎碎地来取钱,干脆给他记账,账册一式两份。”
七宝不辞辛苦,连忙照办。
李居逸突然感叹:“明日休沐。”
他眉眼欢喜。
七宝感到吃惊,暗忖:姐夫以前好像没这么盼望休沐……
于是,七宝好奇地问:“姐夫明天有重要的事吗?”
李居逸笑道:“可以陪立哥儿玩一整天,他睡觉时也好玩,老喜欢举两个小拳头,脚丫子也喜欢乱动,看不腻。”
七宝点头,深有同感,说:“我也觉得他最好玩。”
欢喜过后,李居逸开始安排正事:“尸骨案已结案,暂时没别的大案,咱们专心搞安居乐业方面的措施。”
“我跟清圆商量过,要加强偏远村落与官府的联系,避免乡绅狐假虎威。”
“最大的阻碍是路远,导致彼此消息不灵通,所以要增加牛车、马车的通行,多多益善。”
七宝眼睛一亮,说:“以前我外公没牛车的时候,只有赶集时才来城里一趟。”
“后来有了牛车,想来就来。”
李居逸说:“你跟师爷们、官差们想想办法,如何做到每个村至少有一辆牛车?”
“农忙时,牛用来耕地。农闲时,用来拉货、拉人。每次见别人挑着两个大箩筐,气喘吁吁地赶路,我就担心他们的肩膀承受不住。”
七宝想一想,说:“姐夫,小牛拉不了车,养牛没那么快。”
“咱们先搞平板车试试,把路修好。另外,干啥事都需要钱,有钱就快,没钱就慢。”
李居逸抬起右手,拍一下额头,说:“官府的钱财,我不能随意支配,必须符合朝廷安排,这是我最头疼的事,感觉束手束脚。”
“偏偏到处都要花钱。”
“我是县令,我让别人干活,别人就问,有多少工钱?按天算,还是按月算?”
七宝喝一口茶,嘴角翘起,肚子笑得颤抖。自从当师爷学徒之后,他脸上的憨态越来越少,如同顽石开窍,越来越有美玉的灵光和趣味。
笑完之后,七宝说:“让囚犯干活,可以不给工钱,或者给很少的工钱。”
“而且,咱们的囚犯里头还有一个现成的好监工、好管事,能干得很。”
李居逸心有灵犀一点通,说:“周叔!他确实适合干管事、监工。”
“表弟,你去跟师爷们拟一拟细节,把可行的建议逐一写到纸上。”
吩咐完之后,李居逸又忙里偷闲,回后院去抱立哥儿,顺便跟乖宝说说话。
“清圆,在师爷这一行,表弟算出师了。”
乖宝欢喜,又感到骄傲,说:“最难得的,是七宝没有老油条的油腔滑调,也不偷奸耍滑。”
“不过,咱们不能给其他师爷和官差留下任人唯亲的印象,恐怕他们心里酸溜溜。”
李居逸“嗯”一声,表示赞同,顺便低下头,嗅一嗅立哥儿身上的奶香气,闻不腻,特别稀罕这个心肝宝贝。
他又聊到官府无钱可花的问题。
乖宝想一想,说:“如果全凭官府花钱,恐怕有好多狡猾的骗子要来官府骗钱花。”
“其实,只要有利可图,民间的男女老少就会抢着干。”
“关键就是如何做到‘有利可图’?”
李居逸一听这话,豁然开朗,心服口服地打趣:“有清圆军师相助,俺可安枕无忧。”
乖宝噗嗤一笑,用手里的布老虎在他身上轻轻敲一下。
李居逸眉眼含笑,甘之如饴,暗忖:一个聪明的妻子,加上一个憨态可掬的孩子,夫复何求?即使不当官,当个穷光蛋,我也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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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后,韦春喜带着方哥儿和顺哥儿,来官府后院找王玉娥和赵东阳打听买田买地、买宅院铺面之事。
赵家的晚饭刚吃完,正在收拾碗筷。
王玉娥连忙问:“你们吃饭没?”
韦春喜笑道:“吃过了。”
怕被嘲笑嘴馋,所以她特意挑这个时候过来。
王玉娥又问:“方哥儿和顺哥儿要不要再吃一点?”
方哥儿微笑道:“姑奶奶,不用了,我晚上不敢吃太多,否则睡不着觉。”
顺哥儿用门牙咬嘴巴,只是笑,不说话,因为不好意思说出小馋猫的心里话。
王玉娥一看就明白,带他去厨房,让他想吃什么就说什么。
她又端一盘切好的西瓜,招呼韦春喜和方哥儿。
赵东阳坐在屋檐下乘凉,吹一吹穿堂风,摇椅吱嘎吱嘎晃动。
听完韦春喜的来意之后,赵东阳拍打大腿,轻轻叹气,说:“买田地,不是简单的事。”
“你不能东一块西一块地乱买,最好是连成一大片。”
“除了价钱,还要看水源,看看相邻的地主好不好相处……要是遇上一个事儿精,天天找你麻烦,派人挖你田埂,偷偷割你稻子,闹得糟心。”
“至于买宅院、买铺面,要看看屋子是否牢固,是否凶宅,地段好不好……比如前些日子,那个人在后院挖出尸骨,如今那院子想卖都卖不掉,几乎要砸手里,只能自认倒霉。”
“如果屋子不牢固,你要翻修,又要花一大笔钱……”
他嘴巴滔滔不绝,说得像内行中的内行。
王玉娥坐旁边吃西瓜,憋不住笑意,暗忖:孩子爷爷天生就是吹牛的料,但愿立哥儿不要学他。
韦春喜皱眉头,心里纠结得很,也觉得这是难事,生怕方哥儿吃亏上当。
但方哥儿却另辟蹊径,说:“姑爷爷,那处挖出尸骨的凶宅,别人不敢买,我却不怕。”
毕竟那尸骨属于他亲爹,又已经破案,他问心无愧,没啥好怕的。
赵东阳拍大腿,心有灵犀一点通,说:“你趁机买下,价钱肯定便宜。”
“好好讨价还价,如果你不擅长这事,我找赵中帮你。”
“上次我去那里瞅过,屋子不破,也不旧。”
方哥儿松一口气,露出笑容,说:“多谢姑爷爷。”
然而,韦春喜心里有鬼,做不到问心无愧。等离开官府后院,她就明确反对方哥儿买那处凶宅。
“闹鬼的地方,最好别买,住着不安心。”
按照她的想法,她和方哥儿这么亲近,等方哥儿买宅院,她也过去一起住。但是,一想到院子里有个冤死的鬼魂在游荡,她就忐忑,毕竟那个死鬼是她亲妹妹害死的。
万一那个死鬼迁怒于她,找她报仇,怎么办?
她几乎不敢踏足那处凶宅,因为心里有鬼。
方哥儿没有轻易打退堂鼓,心里已经琢磨清楚,劝道:“大姨,我虽然得不少赔偿,但并非大财主。”
“买东西,遇到物美价廉的情况,可遇而不可求,必须抓住机会。”
“而且,我真的不怕,因为他是我亲爹。”
韦春喜噘嘴,不高兴,脸上乌云密布,觉得方哥儿不听话了。
她脑子里免不了胡思乱想:男子有钱就学坏……方哥儿如今发财了,是不是开始瞧不起我这个大姨了?而且,他急着把那一匣子钱财都花掉,是不是信不过我?认为我保管不好?是不是那个刘老头在背后撺掇的?
当晚,韦春喜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窝火,睡得很不好。
与之相反的是——另一张床上,顺哥儿在梦里吃西瓜,啃排骨,吃莲子绿豆百合银耳羹,津津有味。方哥儿打定主意,明天就去买下那处特殊的宅院,为了早睡早起,他让自己心平气和,不再多想。
第二天天一亮,方哥儿和韦春喜都起得早。
韦春喜一边干活,一边絮絮叨叨,啰里啰嗦,话里话外都是劝方哥儿不要买那个宅子,最好另外挑一处,或者全部买田买地。
她又说:“像付青那样,承包一座山,也不错。”
方哥儿猜出大姨的小心思,但这次他不打算做乖乖听话的绵羊。
因为他在尸骨案刚爆出来时,就去那处宅院外面看过。他之所以想买,并不仅仅是贪便宜,还因为那处宅院虽然不是位于热闹的街市,但一打开大门,门外就是宽敞的大道,适合跑马车,不像那些七拐八弯的小巷子里的人家。
而且,这宅子距离石师爷以前的宅院不远。石师爷以前直接在家里办学堂,方哥儿心想:有样学样,我也可以用这样的宅子做点什么生意。
所以此时此刻,任凭韦春喜啰嗦一大堆,方哥儿只是沉默地听着,心里的主意并未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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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啷个哩儿啷,啷个哩儿啷……”
赵中吃完早饭,嘴里叼根草,一路上哼唱自编的小曲,怪腔怪调,摇头晃脑,自娱自乐,进城去做他的掮客生意。
因为他经常跑去官府找赵东阳,所以官差都认识他。
城门口的官差恰好得到赵东阳的吩咐,一看见赵中过来,就大声说:“阿中爷爷,赵地主爷爷让您快点去一趟,有事找您。”
赵中把嘴里那根长长的草拿出来,笑道:“你小子,一口一个爷爷,把我给叫老了。”
说笑几句,他加快脚步,往官府走去,暗忖:东阳又有啥好事找我?
一见面,赵东阳就开门见山地说:“我家一亲戚想买最近闹大事的那处凶宅,他不会讨价还价,你去帮他把把关,行不?”
赵中笑眯眯,像个狐狸,说:“这买卖划算!”
“给多少好处费?”
赵东阳叹气,拍打膝盖,说:“我如今也穷了,哪有钱给好处费?”
“何况这事又不难,那个院子的主人正愁卖不掉呢!”
“我请你喝酒吃饭,行不?”
赵中把脑袋凑近一点,挤眉弄眼,小声说:“让那个买宅院的亲戚给我点好处,行不行?”
“做掮客生意,不能破例,否则一传十十传百,以后个个都想让我白帮忙。”
赵东阳抚摸胖肚皮,犹豫片刻,暗忖:方哥儿那孩子小时候命苦,好不容易发笔财,哪懂这么多人情世故和弯弯绕绕?我既然答应帮他,就不能让他吃亏。
于是,赵东阳妥协:“我送你一只烤鸭、一坛酒,你别再收好处费,我们保证替你瞒着,答不答应?”
赵中眼珠子灵活地一转,暗忖:我常来东阳家蹭饭,如果这次不给他面子,恐怕他以后也不给我面子。
于是,他假装爽快,大手一挥,笑道:“东阳,看在你的面子上,就这样办!”
“有我在,这买卖肯定做得漂亮、划算!”
“你那个要买宅院的亲戚是不是赵理和小麻雀?”
王俏儿的外号广为流传。
赵东阳笑道:“不是俏儿,是方哥儿想买。”
赵中顿时眼睛冒精光,心里一下子涌出许多猜测,问:“那个身世遭受非议的方哥儿?他哪来那么多银子?是不是他亲娘留给他的?”
赵东阳收敛笑容,如同晴转阴天,小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银子跟朱家没关系,你帮忙保密,避免闹得沸沸扬扬。”
“另外,讨价还价的时候,别提起我和居逸,也别提官府,免得别人说咱们仗势欺人。”
由于周叔的杀人案是不公开审判,所以就连赵中这样的“包打听”也暂时被蒙在鼓里。
赵中爽快答应,去找方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