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马不停蹄,回到官府,又去找周叔核对死者的面貌。
周叔点头,那张平时面无表情的脸此时流露悔意,说:“他并未犯多大的罪,罪不至死,我不该做掉他。”
“但在当时,我一方面怕韦秋桂泄露吕家的丑事,另一方面又痛恨那种偷人之事,所以在权衡利弊之下,把他了结了,哎。”
可惜,没有后悔药吃。
七宝也感到难受,说声告辞,转身去禀报李居逸和乖宝。
等到了傍晚,方哥儿和元宝按照约定,来赵家吃晚饭。
方哥儿细心观察,发现饭桌上其乐融融,没有任何异常。
太正常了,他反而更加困惑,暗忖:如此高兴,为何请我吃饭,却不请大姨和顺哥儿?
毕竟按亲疏远近,他本应该排在韦春喜和顺哥儿的后面。
“方哥儿,多吃肉,不用劝。”
赵东阳和王玉娥都十分热情。
方哥儿笑着点头,有点脸红,不好意思,因为他刚才夹菜时,在蘑菇炒鸡肉里,专门夹蘑菇,还在香干炒回锅肉里,专门夹香干和大蒜辣椒,又总是避开烤鸭肉多的部位,反而去夹鸭脖子……
等到饭后,乖宝邀请方哥儿去书房喝茶聊天。
元宝也想跟着去,但王玉娥故意拉住她的手腕,笑道:“元宝来帮我挑旧衣裳,旧衣裳容易吸水,给小娃娃剪尿布。”
元宝欣然答应,眉眼弯弯,因为她对乖宝姐姐肚子里的小娃娃也十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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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书房之后,七宝特意关闭门窗。
此时此地,只有乖宝、方哥儿和七宝三个人。
方哥儿察言观色,内心有点紧张,预感接下来的事情不简单。
乖宝微笑道:“方哥儿,坐。”
七宝也坐下,心情沉重,低头看茶盏,没有丝毫笑容。他从小和方哥儿一起玩耍,是朋友,又是亲戚,所以他将心比心,为方哥儿感到难过。
方哥儿主动问:“清圆姐,是不是有重要的事要说?”
乖宝和七宝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头,气氛转冷,几乎要凝结成霜。
七宝鼓起勇气,说:“方哥儿,最近我们在查一桩案子,和你有关。”
方哥儿明显大吃一惊。
乖宝怕他误会,连忙澄清:“准确地说,是与你家人有关。放心,不至于连累你。”
方哥儿敏感,眼睛里有泪花闪闪,已经猜出一些眉目,暗忖:肯定是与我亲娘和亲爹有关,前些日子出土的无名尸骨是不是我亲爹?否则,不会这么巧……
此时,他的喉咙仿佛堵塞了,里面卡着刀子,痛得说不出话来。
乖宝和七宝又对视一眼,由七宝说出周叔一案的经过,包括怎么发现吕家的嫌疑,如何诱捕周叔,怎么获得出乎意外的口供,又如何与报案的刘满仓仔细核对……
最后得出结论,案子真相大白,那具无名尸骨叫刘鹰,是方哥儿的亲爹,是刘满仓的小儿子,被周叔所杀。
周叔是受韦夏桑所托,而韦夏桑又是被韦秋桂威逼利用,所以真正的幕后黑手是韦秋桂。
周叔并非单独行凶,但七宝审问还有哪几个帮手时,周叔选择隐瞒,不肯透露,反而说:“他们只是听从我的吩咐罢了,我不想连累他们。何况他们都上有老下有小,那些罪,我一个人背负即可。”
……
此时此刻,方哥儿听七宝说完前因后果,眼泪不听话地涌出来,哽咽,且压抑。
乖宝和七宝在旁边静静地陪着他,没有啰嗦。
过了一小会儿,方哥儿用嘶哑的声音说:“我要去问问大姨,她也知道。”
乖宝和七宝大吃一惊,对视片刻,乖宝果断说:“七宝,去请舅母来一趟,我也有话要问她。”
她之前万万没想到,舅母韦春喜居然是凶杀案的知情者,因为韦春喜平时如同钻在铜钱眼里,每天在铺子里忙活,根本不关心别的事。
乖宝以前小瞧了那个舅母的心内城府。
— —
七宝亲自跑腿,跑到春喜烤鸭铺时,韦春喜和顺哥儿正在吃晚饭。
桌上的菜就是今日没卖完的凉拌菜,还有一块豆腐乳和一小碗辣椒酱。
顺哥儿皱起小眉头,抱怨:“方哥哥去姑奶奶家吃肉,我为什么不能去?”
韦春喜用豆腐乳下饭,说:“你姑奶奶估计要给方哥儿做媒,你还小,你的好事还在后头。”
顺哥儿又嫌弃地说:“这凉拌菜变馊了。”
韦春喜斩钉截铁地否认:“哪有?那是醋味!”
七宝恰好听见这些话,啼笑皆非,走进门,说:“舅母,乖宝姐有事找你。”
韦春喜吃惊,立马说:“等我吃完饭,很快就好。”
她加快速度扒饭,狼吞虎咽,顾不上咀嚼,又问:“乖宝为了什么事找我?”
旁边的顺哥儿机灵,眼睛发亮,开始用筷子数饭粒,干脆不吃了,打算留着空肚子去姑奶奶家吃好吃的。
七宝微笑道:“舅母,事情很急,让你快点去。”
韦春喜满头雾水,疑惑不解,但又无可奈何,只能搁下碗筷,抹一下嘴角,拉顺哥儿一起出门、锁门。
顺哥儿高兴,蹦蹦跳跳,恨不得一路飞奔。
路上,他还特意对七宝说:“哥哥,我没吃饱。”
七宝抬起右手,摸摸他的脑袋瓜,笑道:“放心,姑奶奶家有很多好吃的。”
顺哥儿说:“我想吃肉肉。”
七宝回答:“肉肉也有,等会儿让你吃个够。”
顺哥儿笑嘻嘻,欢喜极了。
等到了官府后院,王玉娥立马问顺哥儿吃晚饭没,饿不饿?
顺哥儿又把自己没吃饱的事说一遍。
王玉娥笑容满面,吩咐帮工去端蒸饺和排骨汤来。
赵家人吃饭,一般没啥剩菜剩饭,因为养狗养猫,还可以拿去给犯人吃。
但赵家有个习惯,总要预留一些宵夜,宵夜一般是蒸饺和排骨汤,为值夜的帮工和护卫准备的。
此时,顺哥儿吃得津津有味,韦春喜则是被七宝带到书房里。
书房的门再次关闭。
韦春喜心里犯嘀咕:啥事啊?还要关起门说?神神秘秘……
乖宝客客气气,请韦春喜落座,又给她倒茶,然后不绕弯子,直接问:“舅母,你是不是了解一桩凶杀案?”
韦春喜目瞪口呆,连忙摇头否认。
但她心虚啊,手脚发抖,心怦怦乱跳,脸色怪异。
很快,她就怀疑是方哥儿泄密,于是转头盯着方哥儿的脸,暗忖:怎么办?我不该告诉方哥儿,说他爹被埋了,难怪乖宝今天要单独请方哥儿来这里吃饭,原来是为了打听这事!我打死也不能说真相……
方哥儿泪流满面,劝道:“大姨,你不用再隐瞒,官府已经查清楚很多事。”
韦春喜看看乖宝,又看看方哥儿,手指悄悄捏衣角,疑惑地问:“官府查明白了,还问我干啥?”
她选择负隅顽抗,能瞒就瞒,毕竟她心里清楚,那是两个妹妹的丑事。如果公开说出来,夏桑和秋桂会沦为岳县的笑柄,会招人唾骂。
所以,她打算打死也不说。即使询问她的人是乖宝,这么亲近的亲人,她也不打算妥协。
乖宝察言观色,决定使用连哄带骗的迂回办法,摊开双手,说:“舅母,咱们现在是商量家事,而不是公事。你看,我特意没让居逸参与。”
“你必须把你知道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我,我才能帮你。否则,明天居逸就写告示,去外面张贴,到时候人人都议论与咱家亲戚有关的凶杀案,你乐意吗?”
韦春喜顿时吓得哭出来,双膝跪地,求乖宝帮忙。
“不能写告示,不能让别人知道,怎么办啊?”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乖宝用目光示意七宝和方哥儿把韦春喜扶起来,又劝道:“舅母,你先别哭,别被外人听见。”
韦春喜连忙用右手捂住嘴巴,压抑地哭,实在是忍不住。
论心计,她斗不过乖宝。乖宝毕竟有审问嫌犯的多年经验,师从石师爷和唐风年,审口供的手段一流。
韦春喜本来打算负隅顽抗、啥也不说,但乖宝用几句话就瓦解她的防备之心,让她落到陷阱里。
再加上方哥儿的劝说,韦春喜终于打开话匣子。
“当时我劝秋桂,让她破财消灾,不要杀人灭口,但她不听我的话。”
“没杀外人,就只是埋了方哥儿的亲爹,还毒死了朱大财主而已。”
“一个好色,一个又好色又凶巴巴,两个都不算好东西,特别是那个朱大财主,经常打骂秋桂。”
“而且,他不知从哪里听到闲言碎语,又喝醉了酒,就怀疑老来子不是他的种,用马鞭抽打秋桂。”
“秋桂实在没办法,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只能毒死他。”
……
她千方百计,为韦秋桂辩解。
方哥儿越听越难过,眼睛通红,内心很痛很痛。
乖宝又问:“韦夏桑和坏衙内吕新词、汪夫子的纠葛,舅母也了解吗?”
韦春喜露出比哭更难看的表情,又打算负隅顽抗,选择隐瞒。
她摇头,说:“我不知道。”
乖宝啼笑皆非,用话挑明:“舅母,我是帮你,不是害你。”
“你可知道,周叔已经招供……”
“他说了很多对韦夏桑不利的话,如果你不说出真相,那别人就会把周叔的话当真相。到时候,反而对你两个妹妹不利。”
韦春喜如同被逼到悬崖边上,失去别的选择。
纠结过后,她的话匣子再次打开,诉说韦夏桑、汪夫子和坏衙内吕新词三人的悲剧。
出于私心,她尽力为韦夏桑说好话,骂吕新词是畜生,该死,说吕新词是怎么打骂韦夏桑的,还打过韦秋桂,又骂汪夫子好色,是汪夫子勾引韦夏桑,而且还喜新厌旧……
乖宝认真听,没打断她的话,但心里有一杆秤,没有偏听偏信。
七宝也在听,时不时吃一惊,暗忖:舅母居然知道这么多偷人和杀人灭口的秘密!以前真没看出来!等回家去,我一定要劝一劝娘亲,让她平时多让着舅母,千万别起冲突,也别抢生意……否则,怕舅母学她那两个妹妹,也干出石破天惊的坏事……
以前他以为韦春喜只会做生意赚钱,连儿女都懒得管、管不好……
他和乖宝一样,以前也小瞧了韦春喜。
由于韦春喜的证词和周叔的供词互相印证,证据越来越充分,乖宝暗忖:铁证如山,但接下来,审案却变成难题。
等韦春喜说累了,乖宝让方哥儿和七宝送她回家去,然后自己去找李居逸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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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韦春喜和顺哥儿的心情,可谓是一个下地狱,一个上天堂。
顺哥儿手里提一个布袋,甩啊甩,里面装着糖、果脯和糕点,是王玉娥给他的。
而且,他刚才吃了蒸饺、排骨、奶糕、李子,肚子饱饱的,心满意足。
所以,他抬头瞅韦春喜,不理解娘为什么愁眉苦脸?
把韦春喜送回铺子之后,元宝和七宝提着灯笼,告辞离开。
韦春喜哽咽一声,突然问:“方哥儿,你责怪大姨吗?”
方哥儿毫不迟疑,嗓子沙哑,喉结滚动一下,立马说:“大姨,你对我只有恩惠,我怎么能忘恩负义?”
“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咱们忘了更好,以后好好过日子。”
他已经知道真相,也做好了打算,不想拘泥于过去的悲剧,因为他就像一棵树,想要结出香甜的果子,不想结苦果。
至于亲爹亲娘的过去,他干涉不了,只能让他们随风而去。
他暗忖:按照老人的说法,他们应该已经投胎转世了。
如此一想,他终于松一口气,心情不再沉重。
他能迅速想开,但韦春喜偏偏想不开。
她继续絮絮叨叨,让方哥儿明天去找李居逸和乖宝求情,尽量把韦夏桑和韦秋桂的丑事遮掩住,不能见光。
方哥儿苦笑,点亮油灯,发现桌上还有没吃完的饭菜,便说:“大姨,你先吃饭吧,剩下的事,明天再说。”
韦春喜重重地坐凳子上,愁眉苦脸,叹气:“我哪里还吃得下?”
“一想到你娘和你二姨,我心里就痛。”
她捏起拳头,捶一捶心口处,又小声说:“不晓得贤才听说那些事没?”
“他脾气看起来急躁,千万不能告诉他。”
“所以这案子不能开堂公审,一开堂,就坏事传千里。不能让夏桑和秋桂死后都不安宁,到时候她们会怪我。百年后,到了地底下,我没脸见她们。”
耳朵聒噪,方哥儿尽量安慰她,让她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