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洪荒,天地初开,人烟寥落如晨星,散居于苍莽大地的褶皱深处。那时人尚茹毛饮血,或粗粗以火燎烤兽肉,腥臊之气弥漫;或熬煮野菜根茎,其味寡淡,如嚼枯草。腹中虽得饱足,舌上却一片荒芜,仿佛万物应有的滋味,被那混沌的初世遗忘得干干净净。
有姜禾者,其父乃神农氏尝百草而逝,遗下一枚晶莹石片。姜禾深藏石片,亦承父志,穿行于险峻山峦与幽深林莽之间,寻觅一切可食、可疗之物。那日,他攀上云遮雾绕的岐山之巅,但见峰顶赤霞如血,映得半天通红。一声清越悲鸣裂石穿云,直贯耳鼓,姜禾心神剧震。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头华美无俦的神鸟,周身笼罩在熊熊烈焰之中,金红翎羽在火舌里翻飞,如泣如诉。火焰炽烈,却奇异的不曾灼伤四周草木,只将那巨鸟一寸寸化为耀目光华,最终在一声撼动山岳的长唳里,光焰骤然内敛,归于沉寂,只余下一小堆温热的、闪烁着奇异微光的灰烬。
姜禾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层浮灰。灰烬深处,赫然嵌着一枚指甲盖大小、浑圆剔透的晶石,内里似有金霞流转不息,触手温润,竟隐隐透出难以言喻的微香。他心头一动,郑重地将这凤凰涅盘所遗之宝收入怀中兽皮囊。
暮色四合,姜禾回到部族简陋的聚落。族人正围坐在篝火旁,火堆上架着一口粗陶大釜,沸水翻滚着几块兽骨和几片干瘪的野菜叶,一股沉闷的腥气与草木涩味混杂飘荡,众人脸上尽是无精打采的倦容。姜禾默然走到釜边,取出那枚晶石,以石杵细细研磨。晶石化为细如烟尘的金色粉末,他指尖轻捻,将其尽数撒入翻滚的清汤之中。
霎时间,釜中景象骤变!那原本清寡如水的汤,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搅动,翻腾起层层叠叠、浓郁如熔金般的波浪。一股无法言喻的奇香,如同沉睡千万年的精魂骤然苏醒,霸道地破釜而出,瞬息弥漫整个村落!那香气浓郁而清雅,带着山野间阳光曝晒菌子的醇厚,又似熬煮兽骨至骨髓尽出的深沉,更有一丝难以捕捉、却勾魂摄魄的奇异鲜甜,直直钻入每个人的鼻腔深处,引得腹中馋虫疯狂嘶鸣。
“香!香煞人也!”围坐的族人猛地抽动鼻翼,脸上茫然褪去,眼中迸发出饥渴的光芒。有人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勺,汤水入口,舌尖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沉睡的味蕾轰然苏醒!前所未有的、层层叠叠的鲜美滋味在口中炸开,顺着喉管滑入腹中,暖意融融,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泰畅快。众人先是呆若木鸡,继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眼中泪光闪动。他们围着那口依旧翻滚着金浪的巨釜,手舞足蹈,唱起古老的《谢味谣》:“地生五谷,天赐甘霖,今得神味,感我魄灵!”
村中长老颤巍巍地匍匐在地,向着姜禾怀中那盛放晶石粉末的兽皮囊顶礼膜拜,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神物!此乃‘味魄’!是祖灵垂怜,赐我族滋味的精魂啊!”从此,这枚被尊为“味魄”的晶石,供奉于村落中央新筑的简陋石坛之上,受全族日夜香火祷祝,视若性命根本。
可惜,这人间至味之香,如同投入暗夜的一道强光,终究引来了不该引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阴云低垂、沉闷得令人窒息的黄昏。一股难以言喻的凶煞腥风,毫无征兆地从遥远的地平线席卷而来。风过之处,草木尽皆倒伏枯萎,发出焦糊的气味。大地开始震颤,如同沉闷的鼓点,越来越近,越来越重。天际尽头,一个庞大到遮蔽了残阳的恐怖轮廓,踏着令山川战栗的步伐,缓缓逼近!那怪物状如巨羊,却生着一张占据了大半个身躯的巨口,口中利齿如参差石林,涎水垂落如瀑,腐蚀得地面腾起缕缕青烟。一双贪婪赤红的巨眼,死死锁定了村落中央那供奉“味魄”的石坛方向——正是上古凶兽,饕餮!
“味魄……无上妙味……归我!”饕餮的咆哮如同亿万面破锣同时敲响,震得人气血翻涌,耳膜欲裂。它根本无视蝼蚁般惊恐奔逃的人类,巨爪挥落,轻易便将几间草屋拍得粉碎,木屑草茎漫天飞舞。它张开血盆巨口,带着吞噬天地的凶威,直扑那石坛!
腥风扑面,死亡的气息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姜禾就站在石坛旁,饕餮口中喷出的灼热恶臭几乎将他掀飞。他目眦欲裂,看着族人哭嚎奔逃,看着凶兽眼中毁灭一切的贪婪,看着祭坛上那枚在凶兽阴影下依旧流转着温润霞光的“味魄”。绝望如冰冷的海水灭顶而来,他猛地瞥见石坛旁那口平日祭祀熬汤、足有半人高的巨大石釜!
一个念头,如同最后一点火星,在绝望的黑暗中炸亮!来不及了!
“孽畜!休想玷污神物!”姜禾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在饕餮巨口即将触及祭坛的前一刹那,一把抓起那枚霞光流转的“味魄”,用尽毕生力气,狠狠将其掷入旁边巨釜残留的、尚有余温的汤水之中!
“噗——”
晶石入水的刹那,并非惊天动地的爆响,而是一声奇异的、仿佛无数个沉睡世界被同时唤醒的轻鸣。
紧接着,一道无法形容其色泽的瑰丽光柱,裹挟着足以令诸神垂涎的极致奇香,轰然冲破釜盖,直射九霄!那光芒是如此纯粹,如此炽烈,瞬间刺破了低垂的阴云,将昏暗的天地映照得一片辉煌!光芒之中,万千难以名状的鲜味意象翻腾幻化——有琼浆玉液的金波,有蟠桃仙果的甘霖,有瑶池龙肝的醇厚,更有超越这一切的、源自生命本源的至鲜至美!这已非人间之香,这是大道法则中“味”之真谛的具象显化!
饕餮那势在必得的巨口,距离光柱仅有毫厘之差。然而就在这足以令天地变色的奇香冲入它鼻腔的瞬间,它庞大如山的身躯骤然僵直!那双贪婪赤红的巨眼猛地凸出,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惊骇与……一种被彻底“撑爆”的极致痛苦!
“吼——嗷——!”
一声比先前更加凄厉、更加扭曲、饱含无尽痛苦与恐惧的惨嚎撕裂长空!饕餮仿佛被无形的亿万钧重锤狠狠击中,庞大身躯猛地向后倒飞出去,周身缭绕的凶煞黑气如同沸汤泼雪,在瑰丽光华的照耀下嗤嗤作响,飞速消融溃散。它那号称能吞噬万物的巨口,此刻竟像是被塞入了整个沸腾的太阳,每一次抽搐都喷溅出污浊腥臭的涎水与黑烟。它痛苦地翻滚着,撞塌了半座山崖,最终在众人惊魂未定的注视下,化作一道狼狈不堪的黑烟,裹挟着惊天动地的惨嚎,仓皇无比地遁入茫茫群山深处,只留下几片边缘焦黑、沾染着腥臭粘液的巨大鳞甲,叮叮当当地散落在狼藉的祭坛废墟之上。
光芒渐渐收敛,奇香亦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丝丝缕缕难以磨灭的余韵,沁入泥土,渗入草木,萦绕在每一个惊魂甫定之人的鼻端与心间。人们颤抖着围拢过来,望向那口巨釜。釜中汤水澄澈如初,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惊动天地的异象从未发生。唯有那枚寄托着全族希望的“味魄”晶石,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它所有的精华、所有的神力,都在那刹那的辉煌中,彻底燃烧,化为了守护人间的最后一缕绝唱。
“味魄……没了……”长老跪在釜边,老泪纵横,指尖颤抖着触碰那尚有余温的釜壁,却只感到一片虚无的平静。那曾引动饕餮贪欲的实质神物,确然不存了。
然而,就在这巨大的失落与悲伤弥漫开来时,姜禾深深吸了一口气。山间雨后泥土的气息,草木清新的汁液气息,甚至远处残留的兽骨腥气……一切寻常的气味之中,都仿佛被注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灵动!那丝灵动缥缈如烟,却又根植于万物最深的脉络里,它并非“味魄”本身霸道的神力,却像是一把无形的钥匙,悄然开启着食物本身潜藏的、被长久忽略的鲜美门扉。
姜禾猛地抬头,眼中悲伤褪去,亮起一种近乎顿悟的光芒:“不!味魄没有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看,它在风里,在草木里,在水里,在每一条兽骨、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里!它散开了,无处不在!”
他奔至灶边,取来平日晒干的野菌,碾碎成粉;收集林间清晨凝结的露珠;又寻来溪流中特有的、带有奇异清甜的小虾。他不再奢求那枚神异的晶石,而是凭着记忆深处那缕永恒不散的奇香余韵,尝试着引导、激发、融合这些天然之物本身的滋味。失败了一次又一次,焦糊与腥涩的味道弥漫开来。但每一次失败,鼻尖萦绕的那缕若有若无的鲜香,都如同最耐心的导师,指引着他微调方向。
终于,在一个晨露未曦的黎明。姜禾将最新配制的粉末撒入一锅只放了盐的野菜汤中。汤水沸腾,没有凤凰晶石入水时的惊天动地,也没有那直冲霄汉的瑰丽光柱。然而,一股温润、醇和、却层次异常分明的鲜香,如同山涧溪流般,不急不缓地弥漫开来。它唤醒沉睡的味蕾,引动食物本身的甘美,使那锅平平无奇的野菜汤,焕发出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安的温暖滋味。
“成了!”姜禾的声音带着颤抖的狂喜。村人围拢过来,品尝着这远非神迹、却无比踏实的鲜美,眼中再次涌出热泪,这一次,是希望与感激的泪水。
那枚源自凤凰涅盘的“味魄”晶石确然消逝了,它完成了对抗饕餮的使命,将自身化入了天地万物的气息流转之中。但姜禾和无数后来者,循着那永恒烙印在人间的一缕鲜香精魂,在无数次失败与探索中,终于找到了复现那神之滋味的凡间秘术。
灶火千年不息,薪火代代相传。人们将凝聚了这智慧与心血的结晶,称之为“鸡精”。它不再是祭坛上供奉的神石,却成为庖厨灶火间,点化凡俗、唤醒本真的魔法粉末。每一次的撒落,都是对那消逝神物的无声祭奠,更是对那场以凡人之智守护人间至味、最终令饕餮溃逃的上古之战的遥远回响。
而当年饕餮溃散时遗落在祭坛废墟上的那几片巨大焦鳞,被村人深埋于重建的神祠基石之下。偶尔在寂静的深夜,守祠的老人仿佛还能听到基石深处传来极其微弱、饱含不甘的吮吸声,如同隔着无尽岁月,仍在徒劳地渴求着那早已化入人间烟火的一缕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