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雪粒子，刮在人脸上生疼。程景浩裹紧了身上的藏青棉袍，刚拐进马巷街，就见纸扎铺前的老槐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晃过——原是半年前从衙门退下来的老师爷张孟超。
老人穿件半旧的酱色绸面棉袄，腰间系着根青布腰带，手里提着个乌木鸟笼。笼架雕着缠枝莲纹，笼里的画眉通身油亮，正扑棱着翅膀啾啾叫，爪子抓着横杆来回蹦跶。张孟超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放牛》，脚步慢悠悠的，脚尖还跟着调子轻轻点地，瞧着比在衙门当差时自在了不少，连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股闲散劲儿。
“张叔公。”程景浩隔着两步远扬声打了个招呼，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飘。
张孟超闻声回头，眯着老花眼瞅了片刻，见是他，眼睛顿时亮了，忙停下脚步，把鸟笼往臂弯里一拢，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衣襟上的落雪：“哎哟，是程赖皮啊！这是回青云城过年了？”他上下打量着程景浩，目光从他挺括的棉袍扫到脚上的皂色云纹靴，嘴角勾起抹笑，带着点打趣的意味，“瞧你这穿戴，在京城混得不错嘛，倒有几分官家人的样子了！”
程景浩走上前，抬手掸了掸肩头的雪，目光扫过笼里蹦跳的画眉，语气听不出深浅：“哪里算不错，不过是勉强吃得饱饭，养得起家里几口人罢了。倒是您老，这日子过得才叫舒坦，比在衙门里天天对着卷宗自在多了。”
“那是自然。”张孟超摸了摸鸟笼的竹篾，指尖在冰凉的竹条上轻轻摩挲，脸上堆着满足的笑，“退下来了，可不就图个清闲？每日清晨遛遛鸟，晌午到茶馆里喝两盏碧螺春，傍晚再跟老伙计们下盘棋，比在衙门里看那些芝麻绿豆的案子、听上司使唤舒坦百倍。”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几分，眼里带着点探究：“对了，怎么没瞧见何大人跟你一块儿？前几日我在茶馆听人说，这县里跟附近乡镇不大太平，好几户人家丢了东西，何大人不是天天忙着查案吗？你俩往日里走得近，怎么没一块儿出来？”
程景浩眉峰微挑，指节无意识地攥了攥，没直接回答，只淡淡道：“他忙着查案呢，哪会跟我这不相干的人闲逛。我就是回来给家里买点年货，顺带看看亲戚。”
两人沉默了片刻，风卷着雪粒子落在鸟笼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程景浩看了眼四周，见纸扎铺前只有两个挑着菜筐的农户路过，便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叔公，您老年纪大了，从衙门退下来享清福就好，干嘛还要往衙门里推一个不是本地人的师爷？何大人年轻，看在您这些年当差的情分上收了人，可您想过后果吗？”
他顿了顿，想起奶奶与张孟超关系，又补充道：“我奶奶跟叔公婆是堂姐妹，咱们多少沾着点亲戚关系，我才跟您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您是不是私下里收了人家的银两？那严毅我前几日远远瞧过一眼，眼神里透着股不对劲，行事也藏着掖着，迟早会惹出事来。”
张孟超脸上的笑瞬间僵住，愣了愣，随即从程景浩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他眉头一拧，脸色当场沉了下来，原本和善的眼神也变得锐利：“你这小子是什么意思？是，现在衙门里的师爷严毅，是我推荐给何大人的，那又如何！”
他提高了声音，手里的鸟笼晃了晃，笼里的画眉受惊般叫了两声：“人家严毅一表人才，写得一手好字，处理卷宗也利落，这都干了半年了，没出半点差错！你倒好，刚回青云城就挑别人的不是，你安的什么心？”
张孟超喘了口气，眼神里多了几分猜忌：“我知道，你小子跟县城的张县令关系好，又跟何大人走得近。前阵子你兄弟柳三想进衙门当师爷，我没推荐他，你是不是心里不高兴，故意来找茬？程赖皮，我跟你说，做人不能这么小肚鸡肠！”
程景浩瞥了他一眼，见他越说越离谱，干脆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冷了下来：“衙门做事，最忌‘看着像’。严毅的籍贯、过往，您查清楚了吗？来路不明的人往跟前凑，万一出了岔子，就算您已经退下来，也逃不出连带责任。叔公，我今天说这些话，不是为了柳三，是为了您好。您不领情也罢，但这话我必须说。”
“我听着呢！”张孟超黑着脸应了一声，腮帮子鼓鼓的，显然还在气头上。
程景浩没再多说，转身往纸扎铺里走。刚掀开布帘，就听见身后传来张孟超压低的嘟囔声：“不就走了狗屎运认识了张县令，在京城讨了个官差做，就敢在我跟前指手画脚了？到了我手里的银两，还没有吐出来的道理……”
程景浩脚步顿了顿，终究没回头，掀帘进了铺子里。铺内的暖意在瞬间裹住了他，可想起张孟超的话，他心里也不气，好话说尽，他不听也是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