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入冬以来，程郭府头一回把地龙烧起来。前几日虽已透着寒意，却还没到需靠地龙取暖的地步，谁知一夜醒来，天竟骤冷得厉害，纷纷扬扬的雪花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像无数碎玉在空中翻卷。
程景浩推窗时，一股寒气顺着缝隙钻进来，带着雪特有的清冽。只见庭院里的青砖被薄雪盖得匀匀实实，黛瓦上也积了层白，像给屋顶镶了道银边。枝头挂着晶莹的雪粒，风一吹，便簌簌地往下落，打在窗棂上轻响。院角的水缸边缘结了层薄冰，映着天光泛着冷光，连平日里叽叽喳喳在檐下蹦跳的麻雀都没了踪影，天地间静悄悄的，只余下雪花落在枯枝上的窸窣声，倒给这寒冬添了几分清寂。
他拢了拢衣襟，呵出一团白气，望着这突如其来的雪，心里暗道：这雪下得急，怕是要冷上好些日子了。
此时，柳金月与梁大娘等人已踩着薄雪往储物房去。孩子们还没醒，她们得赶在小家伙们起床前把棉衣翻出来。推开储物房的门，积着薄尘的木箱摆在角落，打开箱盖，今年新做的棉袄叠得整整齐齐，靛蓝的粗布面看着厚实，里子絮着的新棉蓬松柔软，摸上去暖融融的，带着阳光晒过的淡淡气息。
“快，把这些都抱出去。”梁大娘抱起一大摞棉袄，转头招呼老伴柳仲山，“我前天就叫你翻出来，你偏说还早，怕像往年一样，没等下雪他们就把衣服弄烂。等会儿他们起来，保准光着膀子就往外冲，到时候看感冒的银两，比做十件衣服还贵！”
柳仲山低着头，不敢接话，心里清楚多说一句，就得被梁大娘啰嗦上半个时辰。
柳金月从箱底翻出两件颜色鲜亮的粉色棉袄，是同款样式，显然是给自家孩子和四点准备的。她冲梁大娘笑：“急什么，昨天他们几个还往河里捉鱼呢，水里泡着都不喊冷，冻不着。先把你小孙子和宏儿的翻出来穿上要紧。”
梁大娘一听这话就来了气，抬手往柳仲山胳膊上轻捶了几下：“你自己回村就罢了，偏要拉上府里几个小子去河边！先不说那水冷得刺骨，大河表面看着平静，底下暗涌多着呢，真有个万一，你担待得起？”
“又不是我一个人去的，”柳仲山抱着衣服就往外跑，嘴里还嘟囔着，“有本事你去骂芙兰，也不知道谁昨天吃鱼吃得最香，还一个劲夸芙兰厉害，一颗石子就能打上来一条大鱼！”
梁大娘被他气得直跺脚，却也没真追上去，只是对着他的背影嗔了句“老东西”。
没多久，刚起床的孩子们就被大人们按在屋里套棉袄。小脸蛋被裹得圆滚滚的，只露出一双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看见房门外飘进的雪花，小家伙们顿时忘了冷，蹬上棉鞋就往天井跑，在雪地里蹦蹦跳跳，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笑声清脆，比雪花落得还要热闹。
梁大娘看着他们裹得像小粽子似的背影，笑着搓了搓手：“这新棉就是不一样，看着就暖和。”她四十多岁的人了，这辈子能穿上新棉花做的袄也就那么一两回，全托了程景浩的福。自从被接进程郭府，每年四季，程景浩都会掏银两给她和柳仲山置新衣服，这份恩情，她记在心里。
程景浩在一旁听着，笑着插话：“京城那边时兴用鹅绒、鸭绒做袄，比棉花轻，还更暖和。我怕外头买的掺了别的东西，就让酒楼把杀鹅宰鸭时褪下的绒都留了下来，攒着做了件袄。那衣服做好了没？我给婆娘拿去。”
梁大阳挠了挠头，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嗨，那玩意儿金贵着呢，我做衣服的手艺没金月好，你还是问她吧。”
柳金月在一旁接话：“早做好了，给芙兰送去了，可她不喜欢，直接塞衣柜最里头了。你回房自己翻出来吧。她整天舞刀弄枪、飞天走地的，咱们的话哪听得进去？这几年冬天就穿那几套旧衣服，府里数她最省衣服。你回来正好，劝劝她，年纪轻轻的，别仗着功夫好就不注意保暖，老了容易落病根。”
话音刚落，刚从屋里出来的郭芙兰脚步一顿，悄悄退了回去，显然是把这话听在了耳里。
“不过还真别说，府里的四个小子挺耐冻，”送完衣服回来的柳仲山插了句，“昨儿大河里的水虽没结冰，可冷得让人发颤，他们硬是在水里玩了半个时辰，还捉了条大鱼上来，上岸时那身子骨还热乎乎的，一点不打哆嗦。”
“切，你也不看看芙兰平日里给他们吃的什么，”梁大娘撇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得意，“虎肉、熊胆、蛇胆，还有些咱们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前阵子三点和宏儿被食人蜂扎了，三点肿了两天才消，宏儿却肿及断续发烧两个月才好，这都是托了那些好东西的福。”
雪还在下，落得院子里的梅枝都弯了腰，屋里却因着地龙和这热闹的话语，暖融融的。几句话的功夫，连空气里都飘着点日子越过越有盼头的热乎气。
程景浩把帽帘往下拉了拉，遮住半张脸，声音闷闷的，却带着点较真：“棉的破了就让他们接着穿，别换新的。就得让他们冷一冷——小孩子皮实，冻两回才知道惜物。不然今天补了明天撕，再好的料子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梁大娘在一旁笑：“你这是跟小孩子较劲呢？明年多收些棉花，男孩子长得快，到时候做厚实点，哪怕他们滚泥潭、爬树杈，棉花也比别的料子禁造。”
程景浩没接话，吃过早饭便揣着手出了门。
他慢悠悠晃到城中心的衙门，看着那新漆的朱门、亮堂的廊柱，心里暗叹——这可是他实打实掏出真金白银堆起来的，一砖一瓦都透着股沉甸甸的实在劲儿，瞧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走到门口，他对着守在安门的兵卒拱了拱手，笑着问道：“劳驾，我找你们大人。今天他在吗？”
兵卒认得他。这位程刑事可不一般，早年在衙门地牢做清洁，后来一步步走到京城做了行刑官，与张县令称兄道弟，就连衙门大人见了都得叫一声“叔”。兵卒连忙拱手：“程刑事稍等，小的这就去通报。”
没等片刻，里面走出个身着常服的男子，正是衙门新来的师爷严毅——原师爷年纪大了退了休，他是今年才上任的。严毅笑着迎上来：“程刑事怎么来了？快请进。”
程景浩打量了他两眼，跟着往里走，一边瞧着衙门里的布置，一边随口问：“衙门大人在不在？我有点事找他。”
严毅引着他穿过回廊，解释道：“何大人一早就来了，正在后堂看新拟的文书呢。您来得巧，他刚歇下没多久。”
说话间到了后堂门口，严毅抬手叩门：“大人，程刑事来了。”
里面传来一声清朗的回应：“进来吧。”
程景浩推门进去，见何展英正坐在案前翻卷宗，见他进来，便放下笔笑了：“叔，今天怎么有空逛到我这儿来了？”
程景浩眉头一挑，语气带着几分不耐：“少在这儿打岔，你以为躲这儿我就找不着了？你府门口那雕像的事我给你移走了，门口也暂时安稳了——我的新书，是不是该开始写了？别磨磨蹭蹭的，痛快点给个准话。”
何展英嘴角噙着笑，尴尬地合上手里的书折，语气带着点推托：“叔，我这不是在忙衙门的事嘛，新书的事咱们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程景浩瞥了眼他在桌案上忙碌的样子，语气里带了点嘲讽：“这几个镇一年到头能有多少事，忙得你连写本书的功夫都没有？你岳父张县令三天两头闲着没事干，都快抠脚丫子解闷了。你在衙门待着根本没多忙，偏要在这儿装忙碌，图啥呢？晚上还要去教书，再不写，哪还有时间给我赶稿！”
何展英脸上一红，拍了拍手假装镇定：“我虽已娶妻，可毕竟还年轻，叔让我写情爱小说也不是不行，只是眼下确实被衙中之事烦着。县里出了个偷花贼，专挑相貌好的少女幼男下手，三个月来糟蹋了数十家，那贼身手非凡，绝非普通人。我岳父张县令派了捕快，还悬了赏，却连他的影子都没抓到，连样貌都画不出来。前晚，我管辖的范围内也出了一案，不知是那偷花贼转移了地盘，还是另有其人在兴风作浪。”
程景浩看了他好一会儿，重复了一遍他话中的重点：“你说这偷花贼武功了得，专门挑相貌好的少女幼男？”
“是啊叔，不然这三个月来，张县令也不至于连偷花贼的样貌都画不出来。”何展英叹了口气。
程景浩瞥了他一眼，话里带了点戏谑：“你刚说那偷花贼从县里跑到咱们这边作案了？我看你可得小心点，别被那偷花贼瞧上，把你这堂堂衙门大人给‘偷’了去。”
要论样貌，何展英这玉面少年郎，别说青云镇，就是整个宏昌县也挑不出第二个。在程景浩看来，与其担心哪家的少女幼男被糟蹋，不如先担心担心他。
这话一出，把何展英气的脸都青了，偏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只能梗着脖子瞪他。说起来，何展英这郁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别说在这几个镇上，就是放眼周遭，能比得上他这相貌的，还真没几个，哦，府里的区子谦、四点那两个臭小子，倒也算得上眉清目秀。
程景浩还不忘落井下石：“看你手无缚鸡之力，整天就知道看书写字，也不锻炼锻炼。哪天那偷花贼真瞧上你了，有你受的。别说区子谦，就是我家二点，年纪比你小一半，现在随便挑一个出来，你也未必是对手。”
何展英被堵得哑口无言，心里暗下决心：回头定要把武功练起来，最好再留把胡子，显得粗犷些，省得被人调侃。
他转念一想，这几天还是先回程郭府，跟区子谦挤一张床算了。自家夫人回了隔壁娘家，张府的护卫总还可靠，住着也安心些。
程景浩看他那模样，又道：“我说你跟张春闰那家伙，也真是够笨的。与其等着那偷花贼到处作案，不如主动出击，一举把他拿下。”
何展英一愣：“叔叔说得倒容易。我岳父和县城里的人发了重金悬赏，都没能把那偷花贼的样貌弄出来。那人飞天走壁，轻功了得，根本抓不住。”
程景浩听他这么夸赞一个偷花贼，忍不住笑了：“那你觉得，咱们府上的贞德道尚人与这偷花贼比，哪个更厉害？这贞德道尚人，除了相貌差点，上能除妖砍怪，下能降伏牛鬼蛇神，本事大着呢。他不正好缺银两建他的茅庙吗？让他去抓偷花贼，既能除害，又能得赏金，一举两得，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