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军营。
莫庭熹打开密报，逐字扫过后露出多日来第一个微笑。
他在朝中的势力已无力回天，这次从金陵往西北的路上原本心有惴惴，却没料到李芸死前给他留了几个心腹，手底下养着一群打家劫舍的亡命徒，在这关头，帮了他大忙。
强龙难压地头蛇，有那些山匪拦路，寻常的官兵根本没办法全身而退，偏杀出个江翊，领着一群江湖人，还真给他杀出条生路来，加上风雪一阻，等到他们察觉到，人已经到了隆晏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大人，好消息？”灰鹭见状问道。
莫庭熹把密报扔进火盆，升起的火焰映得他眼底猩红，嘴角满是得意之色：“粮草补给到了又有什么用？莫昭还是太嫩了。”
灰鹭也惊喜道：“没想到北境军的粮草守备居然这么儿戏，随随便便就被烧了！”
莫庭熹哼笑了一声：“莫昭当真以为他那套黑白分明的论调在哪里都能行得通！北境军在廖清州手底下脏了这么多年，哪那么容易说洗白就洗白？”
灰鹭：“粮草供给不足，北境军撑不了多久，只不过他们如今也已经反应过来我们是在迂回消耗他们，原本的法子是行不通了。”
“粮仓都烧干净了，也没有必要跟他们绕弯子，去告诉达瓦，明日子时，发起总攻。”
灰鹭没有应声，片刻后道：“大人，蛮人三番两次不按约定行事，我们真的还要跟他们合作吗？”
“约定？”莫庭熹嗤笑了一声，看着他道：“本就是外族，难不成你还真指望他们能同我们同仇敌忾，共同进退？”
灰鹭愣住：“......那为何？”
莫庭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何况我从来就没指望蛮人能全力配合我们，我要的，就只是他们能作为靶子，分散掉北境军的注意力，而且，你记住了，”他起身走到帐外，眼神在这当午的日头下满是阴翳：“蛮人自有他们的野心，从来，也永远不可能是我们的盟友。”
同一时间，北蛮人也收到了一封密信，信中的内容却和莫庭熹那封大相径庭，北蛮领军达瓦看罢便召集了军中将领，问他们：“信里说北境军的第一批粮草军备已经顺利抵达，第二批粮草和援军也在五日后就会到达隆晏，如果情报无误，莫烨此战必败无疑，那这浑水，我们是趟还是不趟？”
众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正低声议论，却听说外面有莫烨派来的人。
达瓦让人把他带进来，那人见一屋子人，便俯首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略一迟疑，眼里精光闪过，道：“知道了。”
当晚入夜，北境军中不见灯火，营地缄默兀立，巡夜的士兵只能借助夜色探看周遭，神色紧绷异常，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得他们结伴查看。
西北军的探子绕开外围的守卫找到粮仓，越过重重守备进入之后，借着月光看清仓库里果真只有寥寥几袋米粮。
这么点东西也值得他们防备重重，看来北境军面临断粮的消息是千真万确——确认了这一消息，他又借着夜色掩护离开，一路虽然费了些功夫，却并未出现任何意外，不禁对北境军虚有其表的防卫嗤之以鼻。
帐下的黑暗处，两个身影悄然踱出。
“你说这回他们会信吗？”江翊看着那探子离开的方向问道。
“十之八九吧”莫庭晟道：“北蛮人那边如何？”
“该回来了。”江翊道：“这位太子殿下总算没有坑你太狠。”
莫庭晟笑道：“我也没想到太子竟然力排众议，给了咱们这么大一个惊喜。”
昨日，江翊神秘兮兮地应下后，莫庭晟仍不放心，再三追问之下，江翊才交代：“两次遇袭，我猜想莫烨是打算来个釜底抽薪断了北境军的军粮供给，这次他没有成功，难保之后不会有别的手段对粮仓下手，为防万一，在回来之前我就提前跟你手下那位程副将联系过了，让青雾带着真正的军粮军备，绕道从另一处走，看时间，现在应当都安置好了。”
莫庭晟这才放了心，见他满脸春风得意，正要打趣他两句，就听到外面说来了消息，一看，竟然是太子旨意，说是江翊带人出发之后，太子后脚便派人前往北蛮，邀请他们参加继位大典。
这一招对于眼下莫庭晟来说有如神助。
北蛮人之所以和前太子一党往来亲密，无非是因为有利可图，又野心勃勃，想等前太子登基之后借势深入大裕。
而之后上了莫烨的贼船，也是想着有西北军和北境军开路，攻打大裕事半功倍，莫烨沦落至此，在他们眼里不过一只丧家之犬，被逼急了发狠反咬自己主子两口，名不正言不顺的，即便一路打到金陵，他也不可能自己登基做皇帝，这种情况下他们北蛮借了这东风，岂非一本万利？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突然杀出个莫庭晟，动作如此迅速，不光势如雷霆接掌了北境军，甚至能在短时间内重整军纪，让原本的“友军”一扭头成了挡在他们正前方的悍然高墙。
偏偏他们也费时费力配合筹谋了许久。
这样一来他们就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维谷之间只能选择听信莫庭熹的煽动。
而在这关头，大裕的新帝向他们投来了橄榄枝——清醒的为政者，必然知道这时候该怎么选。
北蛮掌权人已经明确了立场，至于北蛮军这边，还尤未明朗。
莫庭晟心生一计，叫人及削弱了粮仓周围原本的岗哨，改成了暗哨，等着逮到奸细，一把火烧了空空如也的粮仓。
莫庭晟：“北蛮军那边，前有齐展啸煽风点火，后有北蛮首领退战的授意，加上西北军名不符实的错漏情报，即便心中再如何想挑事，也该知道这次的合作伙伴并非上选。”
“所以你派人去北蛮军，说是策反，其实就是想要明确他们的态度？”江翊啧啧摇头：“慧极必伤啊阿晟，你思虑总这么重，我日后得花多少心思才能将你养好啊？”
自打上一次又失手被他占了便宜，江翊这小子最近在自己面前日益嚣张了——莫庭晟暗暗憋闷，面上却用眼波勾着他，伸出食指轻抬起他的下巴：“不碍事，大不了我养你。”
江翊脸不红心不跳，磨了磨后槽牙正准备欺身上前，就听到营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两人对视一眼，循着声音方向去了。
来人正是被派往北蛮的士兵，见了他们后行了一礼，道：“成了，”说着从马上拿下一个包裹递给莫庭晟：“北蛮领军说这是诚意，请大帅放心。”
莫庭晟接过之后打开外面包的布巾，里面是个简陋的木盒，虽然其貌不扬，在盖子上面却刻印着北蛮军的徽记。
他抬眼和江翊对视了一眼，把木盒放到地上，检查确认过没有任何机关，才小心翼翼地打开。
盒子里赫然躺着一颗人头。
是齐展啸的人头。
“大帅！这......”那名士兵的脸色当即变了，怒道：“大战前夕送人头，蛮子是什么居心？”
莫庭晟却摆了摆手：“你忘了齐展啸是从咱们这里‘逃’出去的？北蛮人世代生长在草原上，与野兽猛禽为伍，信奉强者之上的理论，敌人的人头对他们而言不是恐吓和诅咒，而是荣耀，他说得没错，这是诚意。”
江翊从他手里接过盒子，盖上盖子转手就递给那士兵：“去找个地方烧了。”
士兵不明所以，但在莫庭晟的授意下还是领命离开。
等两人再回到帐子，莫庭晟才凑上去看他：“跟个死人还置气？”
江翊环住他的腰身，把人拉进怀里搂着不放，埋头在他肩窝处，闷着声道：“这么死算便宜他了，反正他活着的时候这大裕都容不下他，死了也别来玷污这边境净土。”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又轻又柔，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说话间吐出的热气一个劲儿往耳朵眼里钻，就好像他吐出来的不是想让人家不得好死的恶言恶语，而是床帏之间掏心窝子的贴心话。
莫庭晟不知道他怎么又无缘无故腻歪起来，缩了缩脖子，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我没打算跟你计较这事，犯不着对我使美人计。”
江翊没动静，停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手却不松开，就着把他圈在怀里的姿势，凝眸看着他。
莫庭晟看见他眼里闪烁的不安，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将他压向自己。
日月更迭，当墨色浸染透了如血的晚霞，群星拥着黑夜降临，时间无视人心的焦灼，一点一点，悄然流逝。
草原辽阔而寂静，鸟兽虫鸣无处可寻。
忽然，一道火线燃起，蔓延成片 ，自西北而来，向着隆晏方向逼近。
隆晏城中的百姓被行军的动静惊醒，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起，他们打开窗往外看，却什么都还看不清。
只有摇曳的灯火透过窗，和那片象征着灾厄的火光遥相对望着。
今夜无风无雨，一路平坦。
但西北军并没有推进多远，便在手中火把的照耀下，看到了对面黑压压的北境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