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庭晟舌尖扫过嘴上的裂口，啐了一口血沫：“江燕行，你他娘的发什么疯？”
江翊还是不吱声，虽然占了下风，却并不打算就此作罢，不管不顾地就要扭身过去。
这种姿势下，莫庭晟若是不松手，江翊那条胳膊必然会脱臼。
莫庭晟想不到他已经疯到这种地步，烦躁地咂了下舌，手上还是能狠下心，刚一松劲儿，就又被他按住肩膀扑倒在地。
莫庭晟对这种村头野小子斗狠式的打闹感到头痛，毕竟“乱棍打死老师傅”不是说说而已。
难不成他真的非得下死手不可？
他略显暴躁的抬眼瞪向压在身上的人，这一眼，却又傻了——江翊一双眼睛通红，满是血丝，一看就知道已经好几天没阖眼了。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可真看到他这模样，心还是忍不住揪了一下。
就是因为知道会这样，他刚才才一直不敢拿正眼看江翊......
莫庭晟懊恼地暗骂自己没用，语气却还是软了下来：“你到底怎么了？”
他这话音一松，江翊心里绷了好几日的那根弦应声就断了。
莫庭晟被掉在脸上的泪珠砸懵了。
不是，怎么还哭了呢？怎么搞得就好像试图霸王硬上弓的人是自己似的？这万一要是被人看到......
“小少爷，您......没事......吧？”
他们的动静闹得太大，下人听到响动叫上护院赶来的时候就恰好撞上这诡异的画面，也得亏他们在将军府待着见过世面，硬是托着掉到一半的下巴把话说完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莫庭晟两手往地上一摊，万念俱灰，再瞥见江翊不知是没睡够整个人迷糊了还是沉浸在悲伤中难以自拔，竟然对于被人围观这件事毫无反应，只是埋着头，肩膀还在一颤一颤的，看起来倒真有几分可怜。
“那个......小少爷，需要帮忙吗？”
莫庭晟两眼放空盯着天花板：“嗯，劳驾，帮我把门关上。”
下人应了“好”，便真的关门退下了。
莫庭晟听着门外的脚步不带犹疑地整齐远去，由衷感激莫庭旭平日对将军府中下人管教得当。
他看向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欲哭无泪：“也不知道这丢人的到底是你还是我。”
江翊还是没有反应，就只是一双眼睛不住地往外冒眼泪，就好像他就这样变成了一座装饰用的人形喷泉。
莫庭晟感觉就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便想伸手替他擦擦眼泪，却不想他轻轻一动，江翊的手立马跟上来，死死将他扣住。
莫庭晟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问道：“阿行，你到底怎么了？”
江翊听到这称呼，瞳孔一震，这才将散了七八成的魂魄拉回来了似的，哑着嗓子问他：“你不要我了，是吗？”
莫庭晟眉头紧锁：“什么？”
“我都听见了......”江翊的声音又轻又干，偏偏也不知道跟谁较劲儿一般，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我也曾想过，若是有一天你真的后悔了，腻了，我绝不纠缠，我甚至想象过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会是一个优秀的父亲......”
“可真到这一天，我好像还是做不到，阿晟，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听到什么了？怎么就扯到生儿育女了？
江翊还在闷头落泪，那个身中剧毒命在旦夕还能绝地反击，夜闯皇宫九死一生也毫无退意的铮铮男儿，此时此刻却委屈得像个新婚夜发现丈夫出轨的弃妇......
莫庭晟一头雾水，也不知道从何劝起，便只好摊着手继续装死，寄希望于他能够自己回过神来。
大概是见莫庭晟没有此前那般抗拒，也兴许是支撑地有些累了，他缓缓俯下身去，却不敢过于亲近似的，身体拱成一道弧形，虚虚地将莫庭晟笼在其中。
莫庭晟这才闻到他身上飘来的淡淡酒味，当下明白过来江翊这失常的表现从何而来——这家伙本就不胜酒力，又多日没有好好休息，也不知道喝了几杯，能让他到这般地步。
莫庭晟失笑，正想着不跟醉鬼一般见识，一转头看到掉在门内碎了满地的瓷盘碎片，脑中忽地灵光一现。
等会儿......听到了？
搞半天，这家伙听墙角都听不全乎？
莫庭晟捋明白自己嘴唇上这一口是为什么挨的，被眼泪勾出来的一腔柔情原地化成一肚子火油，手指蜷曲握拳，捏得“嘎嘣”直响。
俯身埋首的江翊本能打了个冷颤，就听莫庭晟冷冰冰地开口：“滚开。”
江翊还困在即将失去莫庭晟的恐慌中，前一秒在沉默中抱着片缕希望浮沉，下一秒便被这两个字当头铡下。
疯也疯过了，哭也哭过了，得到的却还是这样的回应，江翊如今浆糊一般的脑中便只剩下“完了”这一个念头。
他想不通是怎样的一念之差会让他们短短几日便走到这等境地，心口犹如万蚁啃噬着皮肉，痛得不明显，却丝丝入扣。
可他终究是强撑着支起身，不哭也不闹了，垂着眼，视线都不敢落到莫庭晟的脸上，生怕从那上面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表情，便真的万劫不复。
眼下他唯一的奢望，便是莫庭晟不至于厌恶自己。
只是还没等他起身站稳，便感觉后衣领被人拽住。
“去哪？”
江翊动作僵硬地回头，眼神茫然地看着冷着脸的莫庭晟。
“你这副鬼样子，出去还不知道要去祸害多少人，滚去睡觉，有什么话，留着等你睡醒了再说。”莫庭晟心里直冒火星点子，却还勉强保留一丝理智，秉承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理念，打算等江翊清醒了再好好同他算帐。
江翊脑中空空，在莫庭晟目光无声的警示下乖乖躺上床。
一双眼却瞪得像守夜的夜鹰。
“闭眼。”莫庭晟冷声道。
江翊心中纠结，怕他生气，又怕闭上眼再睁开就再也见不到人，急得又要哭了。
见他眼眶又红，莫庭晟实在被他闹得心焦，干脆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又顺势遮住他的眼睛，逼着他闭眼：“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地，知不知道丢人？”
嘴上嫌弃，手上却还是轻的。
江翊这回反应倒是快了，一把拉下他的手扣住，死死抱在怀里，还不忘卖乖，眼睛紧闭着，连个缝都没留。
从抱着他手臂的力道来看，莫庭晟要想离开，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卸了江翊的胳膊，要么卸了自己的胳膊。
僵持片刻，莫庭晟最终也只是推了他一把：“你是想让我保持这个姿势在床边给你站一夜岗吗？”
江翊在被子底下快速蠕动了一下，腾出恰好能躺一人的位置。
嗯，依然记得前一个指令，牢牢闭着眼。
莫庭晟不禁怀疑这家伙是在装醉。
被他这么一番折腾，莫庭晟憋了一肚子气，看着那张平日里还觉得颇为赏心悦目的一张俊脸就恨不得给他来两下......
偏偏江翊卖乖卖得彻底，他刚在他身边躺下不到须臾，耳边的呼吸声就变得平稳了起来，看样子还真的是安心睡着了。
莫庭晟：“......”
屋外的日头渐落了，屋内唯二的两个人一个睡得正香，一个被睡得香的那人缠得不能动弹，自然没有人点灯，倒是廊上的灯笼亮起，烛光穿过一层油布，顺着门缝爬进屋，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光带。
莫庭晟的恍惚回神，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竟然想不起来自己方才是发了个呆还是也跟着打了个盹。
江翊睡得很深，却似乎并不安稳，眉心的褶皱深得能夹死路过的小虫。
莫庭晟看了他片刻，转回头盯着帐顶，片刻之后，挫败地叹了口气，伸手给他揉着眉心：“我多半是被猪油蒙了心，不然怎么就对你小子死心塌地了?”
也不知是他指尖的温度驱赶了江翊的梦魇，还是这句低喃入了他的梦里改变了梦境，江翊脸上的紧绷真就在他一下一下的揉按中消失了。
莫庭晟见他呼吸、心跳都未有半点波动，想着他应当是真的睡熟了，便尝试将那只被他抓住的那只手抽出来，却不想江翊就像个抱着心爱玩具的小娃儿——他一动，江翊就跟着要变脸。
莫庭晟无法可想，只好也闭上眼，这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他猛然惊醒，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梦到了什么。
“做噩梦了？”
莫庭晟眼睛朝着声音的方向转动过去，视线落在江翊脸上，轻易捕捉到对视瞬间那张脸上一闪而过的紧张。
他平躺了片刻缓下呼吸，才感觉到从手臂上传来阵阵令人难耐的酥麻感，龇牙咧嘴地坐起身，甩着手道：“我就说怎么突然魇住了，多半就是这血流不畅害的。”
江翊一听这话音，立刻蹭上前来替他揉按起来。
十足的狗腿子模样。
莫庭晟也不拒绝，斜睨着他：“酒醒了？”
江翊手上一僵：“......醒了。”
莫庭晟淡淡点头，将手从他掌心撤出，翻身下床。
衣袖从指尖抽离的时候，江翊手指不自然地蜷曲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能抓住，只能无所适从地低头看了看空落落的手，又用视线追着莫庭晟的脚步。
他不敢抬头，怕极了又看到莫庭晟的冷眼。
若是可以，他倒宁可结结实实地挨顿揍——总好过眼下不上不下地悬着一颗心，无处着落，也无计可施。
莫庭晟打开房门，指关节在门框上“叩叩”叩了两下：“既然醒了，请吧。”
江翊惊了似的猛抬起头，眼底的无措被他习惯性生生压下，在莫庭晟不起波澜的注视下六神无主地穿好鞋走到他面前站定，伸手想去拉他：“阿晟......”
莫庭晟不为所动，撤后半步错开，一摆手：“不送。”
说话间连眼神都已经收了回去。
其实江翊昨夜并没有喝多少酒。
莫庭晟负气走后这几日，他在客栈内浑浑噩噩过了不到两日，便被教中事务绊住了脚，等到处理完再回来，便已经是昨日的凌晨时分。
回到客栈推开房门，迎接他的便只有冰冷的黑暗，思念便越发肆虐。无处排解，才要了壶酒，不想自己当日离开得匆忙忘了关窗，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闯进来一只野猫，那酒他才喝了两口，便被那猫崽子从角落里窜出来给踢翻了，撒了他一身。
当时酒劲上来，又含糊听了两句莫庭晟和青雾的调笑，这才借机撒起泼，其实到后面的时候就清醒了大半。
可偏偏他这些时日成宿成宿不得安眠，梦里反反复复看到的不是浑身带血的莫庭晟，就是自己死后飘在半空看着莫庭晟娶妻生子，幸福美满。
以至在意识到莫庭晟就躺在身边的那一刻心气一松，不小心就睡沉了.....
如今酒也醒了，借口也没有了。
江翊懊恼不已，可从门内到门外的这两步时间也着实不够他想出什么好点子。
莫庭旭和青雾回来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他站在莫庭晟的门口，对着紧闭的门板面壁。
江翊听到脚步声转身：“大哥......”
莫庭旭走上前：“来找阿晟？”
江翊点头。
莫庭旭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笑道：“昨夜便来了？”
江翊失笑：“大哥已经听府里人说了吗？抱歉，让您见笑了。”
“我刚从宫里回来，并不知道府中发生了什么，”莫庭旭含笑反问道：“我该听说什么？”
“那大哥是如何知道我......”江翊忽然有些心虚似的，转头看了看房门。
莫庭旭指了指他脚上：“你脚上这鞋，舍弟也有一双一样的。”
江翊一怔，低头去看，这才想起来方才莫庭晟是光着脚踩在地上的，所以自己晃神间居然还穿错了鞋......
江翊扶额，不禁看了一眼站在莫庭旭身后的青雾，见他望天望地躲避自己眼神的模样，心情复杂。
这回丢人可算是丢得彻底了。
莫庭旭见他窘迫难当，朗笑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可以啊，我还以为你这回得吃点苦头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让你哄好了？”
江翊苦笑：“没哄好，这不是把我赶出来了吗......”
“嗯？”莫庭旭面上一顿，继而又想起莫庭晟回来当晚说的一番话，看了一眼房门，这回换了副意味深长的口吻：“无妨，那你便改日再来吧。”
江翊听着他有意加重的“再来”两个字，脸上的困顿慢慢化开，眨眼便明媚起来：“多谢大哥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