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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城中的时候已是下半夜。

十里不同天,荒山上只是起了一阵凉风,建安城却下了一场急雨,直到他们回来,地面都还覆着一层积水,熬人的暑热全被打进了青砖石瓦间藏得严严实实。

早上出门的时候关上了窗户,屋子里的东西侥幸逃过了雨水的侵扰,相对地,温度就比外面要高上几度,莫庭晟推开窗,任由带着湿意的寒气涌进屋里。

“看来是要降温了。”江翊感叹道。

莫庭晟闻言走回外间。

江翊正端着一杯热茶候着,见他过来,便伸手递过去。

他拧起眉头推了一把:“好不容易凉快一些,我不喝热茶。”

“骤然降温,不能贪凉,不然容易被寒气入侵。”江翊像个絮叨的老人,见他还是不接,便拉过他的手塞到他手里。

莫庭晟无可奈何,只好接着,本想着等茶水凉一点再喝,终究是遭不住那人炯炯的注视。

温热入口,一路顺着脏腑往下,倒像是这能驱散荒山上带下来的寒气似的。

江翊见他喝了,满意地收回视线,放下茶壶:“兰兄早点休息,夜间注意保暖。”说着就要离开。

“等等,”莫庭晟想起来喊住他,问:“你在山上说那个山洞并非天然,而是人为开凿,这是从何说起?”

江翊也不拘着,拎起桌上的另一个水壶倒杯水,喝了两口润嗓,道:“天然形成的岩洞,成因良多,但若是从荒山的条件而言,大体上,形成的石壁大抵会是粗糙不平整的,但是我们今天去的山洞,甬道稍显规整,石壁摸上去也可以感觉成片的光滑区域,更符合人为开凿的痕迹。”

他的话语间用了不少虚词,实际上却显然是确定得所差无几。

莫庭晟一面听着,用指背触了一下他喝的那壶水——冰冰凉凉的,抬头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拎起热茶往他杯里加:“难道就不能是因为那些山匪驻扎已久才多了些人为的痕迹吗?”

江翊看着他那点“锱铢必报”的小动作,弯着眼勾起嘴角,一本正经地回答:“若是开凿已久,那些火把时常烘烤,岩壁上会形成没法擦去的黑色物质,但那个山洞中的石壁干干净净——当然,若非要牵强附会,说他们刚刚翻新过一番,倒也能勉强说得通。”

这后半句当然是句玩笑话。

莫庭晟很给面子地扯了扯嘴角,却只是抿成了一条线。

“如果江翊猜测的是对的……”莫庭晟心想。

消息的送到莫庭熹手上的,那么背后的那个人真正想要伏击的目标,便不是他们两人。

可若是伏击,那些山匪的状态也未免太松散了一些。

他全神思考着,眼前又只有江翊一个人,就没有想过要控制情绪的外露。

江翊把他脸上的变化看在眼里,嘴皮微微翻动了一下,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说,默默又喝了两杯茶起身:“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你也不要多想了,早些休息。”

莫庭晟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没有注意到江翊眼底深沉的专注,听到了他的声音,却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无意识点了点头。

江翊从他房里出来,小心阖上门。

在房门将关未关的时候透过门缝看进去,那人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手指习惯性地沿着茶杯边缘轻轻摩挲着。

他深深看了一眼,偷来似的。

而后重重闭上眼,轻手轻脚地关好门,转身回了自己房里。

夜深人静,隔壁的房门关上的轻响有些突兀,莫庭晟像被惊扰了一般,从恍惚中回神,抬眼才发现屋里没人了。

桌上那壶热茶的热气从壶嘴蜿蜒而出,夜风清凉,拂面而过的时候便会连带着吹散那股水汽,待风停了,它便又重新凝聚,轻飘飘的,扶摇而上。

莫庭晟定定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那热气变得越发不明显,他心头方才理不出头绪的焦躁也随之不见了。

他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温茶,抿了一口。

烛火轻曳,天狼熠熠。

江翊听着莫庭晟睡下的动静,等了半晌,从窗户跳了出去。

他落地无声,起落之间只留下一道虚影。

摸着黑做出摊准备的早餐摊主刚把炉火点燃,就觉得余光处一个黑影一晃,他虽然自认为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可这常走夜路难免提心吊胆,这一下吓得差点把手里准备上屉的一整笼包子甩出去。

他从头到脚全僵成一块石头,原地不动立了许久,见再没有其他动静,这才舒了一口气。

离开客栈一段距离,江翊便一跃上了房顶。

看方向,他是准备往衙门去。

他前行了约莫半刻钟,忽地停住了,折扇抖开在身前摇着,声音不高不低地开口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道:“各位英雄跟了江某一路了,若是有什么赐教,不如早点明示,别耽误了江某的要事。”

他话落,便有十数道人影从各处跃到房梁上,来人清一色的夜行黑衣打扮,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

显然,就是来做见不得人的勾当的。

“......十,十一,十二。”江翊被人包围其中,却一派清闲地点起了对方的人数,还数出声,生怕对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似的。

点完,他一遍咋舌一边摇着头:“以多欺少,各位英雄可真是好不讲究。”

他说着话的时候嘴角始终是勾着的,眼底却只有比这夜露更冷几分的寒意,抬头看了看天色,满不正经地:“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真是好没创意。”

对面的人面面相觑,摸不清他这是什么路子,难不成这位江家公子的魔头行径就是这样动手之前先要对对方来一番精神凌辱?

他们正觉得好笑,忽见人影一闪。

当中的一个黑衣人只觉得视线一花,喉头被什么东西轻轻扫过,而后便觉得脖子一凉,有什么连接被切断了,脑袋不受控制地歪向一边,视线翻转,扩散的眼瞳里映出了自己直立在原地的身体。

血光飞溅,把月色都染红了半边。

身首异处的尸体停了半刻不支倒地,从屋顶上翻滚而下,砸到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所有的黑衣人不约而同倒抽了一口冷气。

站得离被杀同伴比较近的那人被溅了一脸血,呼吸一窒,往后退了半步,被身边察觉到的同伴推了一把,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吓住了。

那群黑衣人自以为在之前暗中观察过江翊出手,按照这次的人手制服他不是什么难事,便有些掉以轻心,没想到遭此剧变,神经立马绷紧。

江翊一击收手,折扇一甩,那看似质朴的扇面像是沾染不上任何污秽,轻易就把那些血污给甩得干干净净。他人畜无害地吹了吹扇面:“怎么?”他偏了下头悠然开口,仿佛在和对面这群黑衣人赏月闲聊:“看来是我猜错了,各位不是来杀我的,而是来送死的?”

领头的黑衣人扫了一眼屋顶瓦片缝隙上的血渍,一咬牙:“上!”

一声令下,剩余的十一个人同时暴起,犹如成群的黑鸦。

江翊整个人往后仰了仰,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不过纸糊的老虎外强中干想要躲避的时候,他却眼神骤然一凌,无声冷笑了一声,往后躲的趋势生生打住,整个人往回一收,像一只满弓离弦的箭羽,直迎而上。

那些黑衣人心下一紧,再不敢有半分的松懈。

可江翊的身法诡谲无常,分明清楚看到他就在眼前,不及眨眼,那人便从眼前消失了,而后他便会出现在你的背后或是身侧,那把看起来不足二两重的折扇轻轻一扫,便要让人轻则皮开肉绽,重则命丧当场。

他们这些人都是战场上练出来的硬家子,动起手来招招都是直取命门,在今天之前,他们从来觉得江湖上的那些招式百出的功夫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到了生死关头的时候,根本不会给你那么多时间让你躲闪虚晃。

可如今,他们才真正见识到,真正的杀招并非他们以为的强攻致胜,而是你明知道对方要你的命,你却无从躲藏。

不过瞬息,他们的人已经折了一半。

剩下六人,其中还有两个人持刀的胳膊骨头被他敲碎,只能咬牙撑着。

领头的黑衣人忙示意剩下的人打住攻势。

江翊见他们收手,也没有追打的意思,任由他们和自己拉开距离,甚至还颇为贴心地往后站了站。

打斗了这么久,他却连头发都没有乱半点,怡然自若地站在那里,清风拂过,衣袂翻飞,眉眼清俊,宛若落入人间的谪仙。

只可惜,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谪仙。

那黑衣人在混战中被他的掌风扫到,如今心口凝滞提不起气,只怕已经伤了肺腑,强忍着说话间要从口中涌出的血腥味,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江翊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喜欢问这蠢问题?”

他这反问已经半点不留颜面,那黑衣人却不敢吱声,可他们任务没有完成,至少得想办法地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回去。

他的脸上被黑布遮去了大半,只有那双眼睛还露在外面。

并不好看,眼里却透着坚毅。

让江翊想起了自家那个宁可丢了性命也不愿意妥协的倔脾气老头子。

他于是稍稍收起杀意,好心回答:“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城门告示上那个专杀贪官污吏......哦,不好意思,朝廷命官的魔头,正是在下。”

黑衣人:“你既然要杀的是贪官污吏,为什么要盯着我们将军不放?”

“嗯?”江翊挑眉,毫不无辜:“我何时说要伤害你们将军了?分明是你们屡屡对我们下手在先。”

“你放......”那黑衣人一句脏话在面前顷刻降温的眼神里收了声,又被自己憋回去的脾气呛了两声,梗着脖子道:“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城将之子,我们将军的事轮不到你置喙,你们若是非要插手,之后必定不能善终。”

江翊微末的耐性在他不知好歹的言论中灰飞烟灭。

有的人可能已经习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即便短暂看清楚局势,可只要有人给他三分颜色,他就能给你开起染坊来。

江翊不带起伏得笑了一声,道:“是吗?可不巧了,江某人从阴诡地狱里爬出来,这辈子怕天怕地怕麻烦,可唯独就是不怕死。”

那黑衣人只来得及心头一惊,紧了紧手里的刀,朝身后一个姑且还算手脚健全的同伴打了个手势,那人会意,做好准备,只等他出手拖住江翊。

这点小把戏全都被江翊看在眼里,他面上依然风平浪静,任由他们小丑跳梁地折腾。

两个吐息之后,那些已然苟延残喘的黑衣人全部一拥而上,准备豁出性命让那名同伴前去通风报信。

江翊轻松应战,他们十几个人状态全胜尚且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如今只有这么几个垂死挣扎。

那名黑衣人果然趁乱要跑,只是他才一转身,就对上一张年轻的脸。

他本就肝胆俱裂,吓得差点喊出声,连退了两步之后才看。清竟是一个灰衣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脸上还带着没有完全脱尽的稚气。

可这黑衣人的本能立刻告诉他,面前这个少年是个危险的存在,他根本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即便此时他站在自己面前,他都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那少年站着没动,他便避开双方的方向扫了扫,正瞅准了一处空地准备动身,一口气还没提到头,就见那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黑衣人吓得转头去看刚才少年站着的位置,哪里还有人?

他就这么站着,无声无息,就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连目光都像个没有情感的人偶,冰冷木然。

身后最后一个人倒地的声音响起,他终于支撑不住,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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