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夜长，九重城的宫夜尤其长。
晚冬的夕阳拉着宫角斜斜的影子，倚在了剥了漆的三菱枣窗软烟罗上。
献恭从一个长长的午睡中醒来，微微睁开眼睛，眼前是雕了海棠花的红案和母亲舒湘月的脸。
“怎么，醒了？”
湘月绽开一个盈盈的笑容问道，微微欠了欠身子，疏松一下久坐的筋骨。
“睡了那么久，该醒了。”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案的另一头传来，然后钻进了献恭的耳朵。献恭惊愕，这是熟悉的声音，也是许久没听见的声音。他立刻挣扎两下起身，不料却撞上了头顶的海棠花案。
“哎呦！”
“小心！”湘月见儿子撞到头了，立刻抱在了怀里，抚摸着那个开始肿起来了红包，声音也愈发得柔和，道，“冒冒失失的，又撞了，这可怎么好？”
“撞疼了吗？”男人的声音又传来了，庄严中带了一丝笑。
“疼。”献恭起身要看那男人，那是他念了许久的父亲。
父亲一身百草霜色的长衫，青丝用一根搔头竖起，正伏在案上写字，边上一摞明黄色的折本，旁边一枚玉印。
“疼也要忍着，你是男儿。”复而又笑道，“撞疼了也好，马上要用晚膳了，撞醒了好用膳！”
献恭转头望望母亲，用疑惑的脸询问母亲，怎么今日父亲不对劲儿了？
湘月立刻明白了，笑道，“恭儿本事大，十四皇叔又哭哭啼啼地回去了，用了晚膳后再去同十四叔问好，好不好？”
献恭恍然，哦，缘来是十四叔又被自己弄哭了，难怪父亲生气了，便小心道，“十四皇叔爱吃蟹黄糕，恭儿想拿了蟹黄糕向十四皇叔赔罪。”
“除了弄哭十四叔，还干了甚么坏事啊？”父亲质问的声音又传来，“东宫檐角的冰棱去哪儿了？”
献恭回想起来，檐角的冰棱，那长长的像剑一样的东西？大概是被自己同十四皇叔一起打下作剑比试了吧，难怪十四皇叔哭回去了——他的剑术比不过自己的。
“恭儿见冰棱掉下恐砸了宫人…便将它们打下去了…”
献恭支支吾吾地还没说完，湘月便笑了起来，弄得对面的父亲写字也写不下去了，搁了笔只得在心中暗笑。
“这么说，你干的竟是些好事？”父亲见湘月笑够了，方问道。
“不是。”献恭见逃不过，只得诚实道，“后来十四皇叔来了，我们便拿着那冰棱打仗了！”
“父亲！”献恭知道玩冰是错，便又急急道，“您常说李家男儿是要上阵杀敌的，恭儿如今先同十四皇叔比试一下，恭儿并没有错！”
父亲没料到自己会被献恭反将一军，竟将自己平日的训诫搬了出来，哈哈大笑道，“我说不过你！但是今日玩冰，又弄哭十四皇叔，就是错！”
“是。恭儿知错了。”献恭道，“恭儿以后不敢了，父亲别生气了…”
“别生气了…”
“别…生气…了…”
“我不生气，你若是活过来了，我便不生气！”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在献恭的耳边，将献恭悠长而美好的梦境打乱，献恭渐渐恢复意识，听见了耳边的响动，便微微地睁开眼睛。
缘是一个女孩子。
这女孩子纤影灵动，明眸绛唇，如皎月绵云一般。
“你终于醒过来了！”
女孩子弯起眼眸，笑道，“你若是还不醒，我便要把你丢在这山里头了！”
山？
献恭看着眼前的女孩子，不由得放下心中的戒心，暗暗回想。
哦，他想起来了，这是淇山，自己，该在攻山啊…然后，仿佛中了埋伏…然后自己掉下了悬崖。他看了自己的身上，锁子甲已经脱在了一边，衣服还穿着，上面有血枯的痕迹，没系扣子…不远处一堆已经熄了的火痕。献恭动动肩膀，一阵酸痛，那肩伤已经被眼前的姑娘包扎好了，但是，还是疼。
献恭明白，眼前的女子救了自己，还帮自己烤干了衣服。
那女孩子见献恭在意起自己的衣服了，不由得羞红了脸低下去，道，“我见你衣服湿了，便…”
“多谢你了。”献恭的心弦突然跳了起来，望着她清澈如水的眸子，笑道，“若不是你，我便不好了。你叫甚么名字？”
“凛然。”这个叫凛然的女孩抬起头，道。
“你姓林？”献恭问道，他注意到这女孩子的衣着，不是九州人的衣着，倒像是西夏，又有几分匈人的色彩。
“不。”凛然突然严肃起来，“我有姓，我姓千！”
“千？”
“是。”凛然眼睛溜溜地转，道，“我姓千，千凛然！”
“你不是九州人。”献恭从凛然反常的举动和她的打扮中猜出了甚么，便陈言道，“但你却有着九州的姓。”
“我不是…”凛然低下头，嗫嚅道，“但我希望我是，这个姓也是我给我自己取的。一句诗里来的，是你们九州的诗！”
“这样啊…”献恭向后靠着身后的树，暗想这个不常见的姓缘来是她自己取的。献恭道，“你是西夏人？”
“不是。”凛然道，“大宛。”
“大宛？”献恭迅速想起来，大宛是从前和九州一起抵抗过西夏的一个小国，那么后来呢？后来九州被西夏所占，大宛也消失在了浩淼之中了…献恭一直以为他们已经…亡国了，没想到，在这深山老林中却藏了这么一位大宛的女子。
“是，大宛。”凛然道，“你既知道了我的底细，那么你呢？我看的出来你是九州人，我也看得出来你是上这儿同匈人打仗的。”
“是。”献恭道，“我是九州人。我是…燕国驸马白振理，大周的菀青帝姬李书颜是我妻子。”献恭撒谎道，“你救了我，我必有重谢，只是如今被困山中，你若能带路送我回去，黄金千两都是轻的。”
“我不要甚么黄金千两。”凛然不屑道，“但我会带你回去的，你放心。”
“那便多谢姑娘了。”献恭道，他起身动了动筋骨，庆幸那深渊不深也有水，又庆幸自己遇上了千凛然，不然…别说留命，怕是连尸骨都要找不到了。
献恭系好扣子和腰带，又将衣领顺干净了，方捡起一边的锁子甲穿上。“你有看见我的马吗？”献恭问道。
“你命大！”凛然忽而兴致高昂道，“那匹马可不是！它又沉，我抬不动它！”
“这样啊…”献恭心情复杂，那匹马害自己掉进了深渊，可是此刻没了马，只能徒步走出去了。他四下张望一下，忽而觉得自己两手空空，缘来自己的长枪和剑也统统掉进了深渊，找不到了。
“你的砍刀借我使使。”献恭见凛然的手上居然有把砍柴刀，不安爬上心头，便道。
“为甚么？”凛然道，“这是我护身的东西。”
“这山里有匈人，”献恭道，“若遇见了，砍刀在我手上定比在你手上强得多。”
凛然暗想有道理，便老实地将砍刀递给献恭，嘴上却嘱咐道，“那你可别丢水里啊…”
献恭心中暗笑：这个大宛的女孩子真是好玩。
走了半晌，献恭有点饿了，嚼了几片嫩树叶向凛然道，“你是在水里发现我的吗？”
“是啊。”凛然跟在献恭的身后，由献恭砍藤开路，道，“我听见有东西落水的声音，缘以为是什么狍子，也没管，却不想在下游竟遇见了你，才知道那缘是你落水的声音。幸而那水不深也不急，否则我便救不了你了！”
“多谢凛然姑娘相救。”献恭回道，“若没有姑娘的大义，献…振理便没命了。”
“你不用谢我。”
凛然眼珠子溜溜地转，心中的算盘哗啦啦得响，道，“我既然救了你，我也不会客气，是要你谢礼的！只是我还没想好，我想好了便告诉你！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献恭不禁诧异这姑娘好生奇怪，方才还说自己不要黄金千两，现下又想要了，自己不答应也得答应——看来是份大礼了。
献恭胡乱想着，嘴上却答道，“救命之恩的礼自然得大，凛然姑娘也别和振理客气。”
“这是自然。”凛然心中窃喜，毫不示弱道。
“振理突然有一事想问问姑娘。”献恭吐出嘴里已经嚼得没味的叶渣，问道。
“说吧。”凛然欢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