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臻固然是在劝楚离仇,更是在劝自己。她既无力审判楚离仇,也无力替叶家人原谅,若计较起来,她也该去死。但她肯定不会去死,所以只能接受良心的拷问。
她这般劝了自己一路,到底压不住心头那团火,回到院中便抽出寒光刀来,酣畅淋漓地练了一套叶家刀法。
刀风冷冽,卷起一地花叶,簌簌飞舞。
恩怨情仇,本就如此花叶一般纠缠不清。
叶臻收刀站定,望着漫天纷扬飘落的花叶出神,而后忽地哂笑一声,运足灵力,操控着花叶都归拢落到院子的角落。视线再聚焦时,她便看见苏冉站在廊下,十分担忧地望着她。
见她看来,苏冉快步下了台阶,走近道:“我听见动静就出来了。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叶臻扯了扯嘴角:“我没事。他欺负不了我。”
苏冉吁了口气:“药王让你这几日不要运功,早上已经是破戒了。你若实在难过,我再同你练一套拳法便是,可别再动灵力。”
叶臻听她这般说,情绪便有点止不住,大步上前搂住她,埋在她肩颈处好半晌没说话。
苏冉领口处微微湿了。她没有戳穿,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抬手摸了摸叶臻的头。
叶臻自顾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问苏冉说:“眼睛红么?可别让人看见了笑话我。”
“就说是困的。”苏冉笑道,“再说,谁敢笑话我们家大小姐啊?”
叶臻也笑起来,道:“我看你是真困了,眼睛那么红。你快去睡吧,我来守一会儿。”
苏冉确实困得不行,任凭心头压着多少事也实在顶不住了,便没推脱,径直去隔壁补觉了。
体内的咒术虽然暂时归顺,但叶臻并没有掉以轻心。倘若没有彻底压住它,只怕它寻摸到机会便要兴风作浪。故而她盘腿坐在竹榻上,闭目暗自诵念清心咒,只当做是在练功。
这一入定,大半日的功夫竟就过去了。
叶臻再睁眼时,房内一片昏暗。她朝床上看了一眼,江雨心仍在昏睡。她于是跳下竹榻掌上灯,略略活动了筋骨。推门出去,只见饭食摆在门口,已经凉透。
她到隔壁轻轻敲了敲门,不见苏冉应答,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看苏冉裹着被子睡得正沉,便不打扰,端着托盘去厨房盛了些热汤饭来。
她再回来时,甫一推开院门,一支削尖的竹棒斜刺里穿出,直入她咽喉要害。
“小姨?!”竹棒入颈寸许,叶臻看清手持利器之人,好险才稳住托盘没把饭菜洒出来。
江雨心退后几步,仍是用那竹棒指着她,眼神莫测。
叶臻只道她被咒术控制心神,顾不得伤势,绷紧肌肉准备出手,江雨心却忽地卸了力。她支持不住似的连连后退,靠坐在了台阶上,看着叶臻脖子上沁出的大滴大滴的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骤然在陌生环境中醒来,却不见了叶臻,她以为自己又沦入困境,拆了家具上的竹子削尖了做防身武器,正打算出去一探,便听见门外脚步声,于是潜伏在门后预备来个致命一击。
尽管看见的是叶臻,她仍下意识刺了出去——她知道,她已经彻底被逼疯了。即便彻底从傀儡术中清醒,这种潜意识仍如附骨之疽般牢牢扒着她。
过去数年中,陈崇绪带她见过太多与真人无异的傀儡,也见过太多与傀儡无异的真人,包括叶明,还有其他叶家人。许多人会忽然有一天消失不见,抑或以开膛破肚之惨状乍然出现在她眼前。
而其中许多人,是她杀的。
陈崇绪乐于欣赏她的眼泪,享受她寻求他的庇佑,而在她恢复神志之后,他仍继续用这样的东西试探她。到后来,恐惧与杀戮几乎已经成为本能。
他说,佟风华,杀了叶臻,杀了她,记住她的样子,杀了她……
不,不是这样的。
江雨心闭上眼睛,呼吸喘促。
我不是佟风华!
可这副身体……已经洗不干净了。她无法去回想那个在她身上肆意妄为的男人,一想起来,她只想把心肝脾肺都呕出来。
她想去死。
可凭什么?
她本能地抗拒着胸口涌上来的恶心,强迫自己去恨,只有恨到极致,她才能确信无疑地告诉自己,恶心的决不是她,她也绝不能认为自己该死。
江雨心,你自由了。她对自己说。这是臻臻,不是傀儡。再也没有傀儡了。
叶臻远远看着江雨心神色变化,缓了好半晌,仍觉心跳如鼓。她僵硬地放下饭菜,呲牙咧嘴去摸脖子上的伤口。倘若不是肌肉记忆,她刚才已经血溅三尺了。纵使她说过自己不怕傀儡,此刻也不由生出胆怯。她深吸一口气,擦干净手,重新端起盘子往前走。
江雨心扶着廊柱,勉强站了起来。她想伸手摸一摸叶臻,但最终只说:“对不起。”
“……没关系。”叶臻不知如何应对,扯出一抹笑,“小姨你饿了吧?我们先吃饭。”
她一心救人,想着只要人能救回来,别的都能容后再议。但即便她早有心理准备,此时真正面对江雨心,才意识到这所谓的心理准备有多浅薄可笑。
她替江雨心擦身换衣时,便注意到了她身上的痕迹。叶臻并非不通人事,之前又给金溪别业救出的女孩们治过伤,看得出“情妇”二字名副其实。她不敢想,小姨是如何被陈崇绪掳走折磨,更不敢想,她在八年前的兵乱之中是否遭受折辱,在清醒之后又是如何忍受陈崇绪的侵犯。再想到他们所得军火库与叛军情报如何而来,更是怒火中烧。
她无能为力,恼恨自己,甚至迁怒叶明。他明明能救江雨心,却仍让她呆在虎狼窝里,为了所谓的大局舍身周旋,真是好大义凛然!她不敢揭破这伤疤,面上只能装作毫无所知。天知道她此刻恨到极致,更悔到极致。纵使她不能手刃陈崇绪,也该叫他遍尝酷刑制成人彘,受千人骑万人踏!
叶臻当先进了屋,放下饭菜,对着镜子匆匆处理过伤势,拿了条丝带系上。她早已听见身后动静,回过身去,果然见江雨心进了屋,也不坐下,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这里是药王谷。”叶臻开口道,“小姨身上的傀儡术并未解除,不过暂时压制住了。如果有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江雨心年少时虽也同江翊宁习武,但并未正式入道修灵,时隔多年,叶臻也不知她接触多少灵修甚或咒术之事,又唯恐触及她伤心处,故不敢据实相告。
江雨心似乎并不在意她说的这些,只问道:“他死了么?”
叶臻知道她问的是陈崇绪。她沉默了。
江雨心继续问道:“那抓到他了么?”
叶臻继续沉默。
江雨心嗤笑一声:“果真祸害遗千年。”她接着问,“叶明他们可还好?”
叶臻无言以对。
江雨心便有数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再说话。直到桌上饭菜最后一丝热气散去,她微微泛着猩红的眼眸中的晶莹才被压了下去。她一言不发地坐下,抄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叶臻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盛了碗汤,默默用灵力加热了端给她。
“多谢。”江雨心语气刻意疏离几分,但说完便下意识觉得不妥。她喝了一口热汤,抬眸便见叶臻正担忧地望着她,对上她的目光又匆匆避开了眼神。
她已不是记忆中的雪玉团子,果真与姐姐姐夫毫不相似,通身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度。
八年岁月,一梦黄粱。
彼时她被押在闺房中,听闻江家大义灭亲,斩杀叶氏逆贼,便闹着要见江毅。江毅警告她这一切全都是为了江家,往后休提叶氏,也只当江家没有江翊宁这个人。江雨心难以置信,百般质问,才得江毅透露他已放叶臻离去。她深恨江毅小人做派,更不屑这般得来的富贵,当晚便从江家翻墙而出。
她仗着自己颇有武艺,只道离了江家,也能像长姐一样闯出一番事业。奈何不依靠江家和叶家的人脉,出了上京她便两眼一抹黑,连路都不识得,遑论寻找叶臻下落,期间由于涉世未深,还被人卖进了欢场,好在跑出来了。这一遭难,身上财物都被劫去,只能放下脸面在街头卖艺,又去酒馆打下手,方才混得一口饭吃,攒了些上路的钱财。
可她年纪轻又姿容艳丽,即便把脸涂黑也仍遭地痞无赖乃至达官显贵惦记。她忍无可忍出手伤了人背了官司,只能仓皇逃离。因战事吃紧,过所严查,她报不上来历便被羁押入狱,钱财再度被洗劫一空。在牢中,她听说了姐姐和姐夫的下场,神魂俱灭。她绝不信叶家叛国,可她身陷囹圄自身难保,何谈查明真相?
突然有一天,她和其他因黑户被羁押的犯人都被释放了。直到被推上前线她才听到风声:叛军以活尸探路,军队死伤无数无以为继,各地囚犯非大案要案在押者,无论男女老少,凡能杀敌立功,既往不咎。当时城内城外都乱成一团,几无秩序可言,众人也无力计较其中真假,兵临城下,不战亦亡。
江雨心自幼随长姐习武,兵法亦看在眼里,心知机会来临,也不管那活尸究竟是何物,领了军械便上阵杀敌。她既有武艺亦有见识,自与旁人不同,很快被上官相中,问她身份来历。彼时世人皆知叶家叛国,她不敢自报家门,含糊以对。正值用人之际,上官未曾计较,对她颇为重用。
她没辜负长官信任,屡破敌计,带的人马越来越多,打的战役也越来越重要。可她到底并非百战百胜的神人,最终战败被俘,落入敌手。贼寇见她竟是貌美女子,当下起了淫心要折辱她。她本意自我了断,但想到长姐冤屈,咬牙忍耐,寻机脱身,可未走出多远,便遇到了她此生的梦魇。
那人她从前常在叶家见到,是姐夫的至交,安宁侯陈崇绪。乱世重逢,她喜极而泣,竟未细想他如何出现在这荒郊野外。而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是将近八年以后了。
她虽被咒术控制为佟风华,但神志清醒后,记忆也一并留存。她想到自己委身贼首,屠戮无辜,更是万念俱灰,自知无颜面对亲朋,更不愿受制于人成为杀人利器,逃脱无门后,已是心存死志。
而正是此时,叶明找到了她。她想,死之前,她还是能做些什么的。
没想到陈崇绪如此毒辣阴险,又有神力相助,他们以命相搏,竟也不过如此。但没关系,她已亲手毁了陈家,又将重要情报传了出去。她已做到她能做的极致,侥幸捡回一条性命苟活于世,能活着等陈崇绪落网,看阿姐沉冤得雪。
可如今,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叶臻。她纵然不知朝政隐情,经年在陈崇绪手下求生,自能猜到当年叶家冤案背后的部分情由。从叶明口中证实叶臻身份,心绪更是复杂难辨。身为人臣,为国为君,叶家都死得其所,至于身后之名,终有一日会改写。而正是这一切,将她和叶臻彻底隔开了。
殿下口中这一声小姨,真叫她愧不敢受。可她仍控制不住心疼,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纵使分别八年,亦是她心心念念的外甥女。臻臻为了救她,为了叶家,想必吃尽了苦头,倘是君对臣,又何必如此?
叶臻同样不知如何面对江雨心。既然叶明已经知道她的身份,那么江雨心一定也知道了。万般溯源,叶家和江家的祸事很大一部分都是源于她,偏偏因为她的身份,他们都不会怪她。她本是着急向江雨心求证叶明未尽的话,但如今话到嘴边,反而生了落荒而逃的念头。
这是当年宁肯与家门抗争也要救她的小姨,不是为她鞠躬尽瘁的下属。叶臻无法在明知她痛苦的情形下,再让她汇报一切。何况,这其中还夹杂着太多无法坦诚相待的内情。
因此,尽管听出江雨心语中刻意的疏离,叶臻也做不知,只在心里沉沉叹了口气。
两人相顾无言。没有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喜极而泣抱头痛哭,房中只能听见碗盏碰撞的声音。
叶臻食不知味,草草扒拉两口便放下了筷子。她沉默片刻,说道:“我明日便回崖州县城。小姨且安心在此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