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钟声还没敲响,宿舍的木门就被人一把推开。
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探进头来扯着嗓子大声招呼:
“新来的,动作都麻利点儿!一刻钟内到食堂集合,迟到了,吃不上饭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马六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周围的同乡们也是手忙脚乱,胡乱套上昨天刚发的灰色工服,推推搡搡地冲出门外,跟着大伙儿往食堂跑。
食堂大得吓人,里头摆满了长条桌,一眼望不到头。
早饭很简单,一人两个硕大的杂粮馒头,一碗稀粥,一小碟咸菜,不够还能再添,吃饱为止!
马六狼吞吞咽下食物,胃里有了着落,心也稍稍安定了些。
他不敢东张西望,只是紧紧跟着人流被带到了他将要工作的地方——三号轧钢厂房。
一进厂房,一股热浪兜头盖脸地砸过来,烫得人差点喘不上气。四周也到处都是轰隆隆的响动,连脚下的地都跟着一颤一颤的。
马六瞅着眼前的景象,整个人都看傻了。
不远处,一个巨大的熔炉里,翻滚着金红色的液体。
一队工人操作着一个巨大的铁爪,从熔炉中捞出一块被烧得通红发亮的巨大铁块。
那铁块被放到一条钢轨上,在一台台巨大滚轮的反复碾压、拉伸下,最终变成一根根粗长的钢轨。
“看什么看!还不快过来!”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炸响。马六回过神,看到一个同样穿着工服,但手臂上带着红色袖标的老工人正瞪着他们。
“我叫李四,是你们这组的工头。”老工人嗓门极大,“你们的活儿,就是等钢轨冷却后,用那边的锤子和凿子,把边上的毛刺敲掉。记住了,手脚麻利点,别给老子偷懒!还有,离那些滚烫的家伙远点,碰一下,神仙都救不了你!”
马六连连点头,拿起一把沉重的铁锤,开始了他在工厂的第一天。
活儿不难,就是累人,一遍遍地抡锤,敲打。一天下来,马六的虎口被震得发麻,胳膊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
这厂房里头,也分不清白天黑夜,到处都是红彤彤的铁水和吵得人心烦的响动。
午休的时候,李四把他们几个新人叫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壶。
“喝点盐水,不然下午就得脱力倒下。”
马六接过水壶,猛灌了几口,一股咸涩的味道冲进喉咙,却让发虚的身体恢复了些力气。
“四叔,那……那红色的铁水,就是钢吗?”马六喘着气,好奇地问。
“那叫钢水。”李四瞥了他一眼,“这算什么。听说一号厂房那边,正在炼一种叫‘合金钢’的神仙玩意儿。炼出来的钢,给新式大炮做炮管,一门炮能打十几里远!还有给皇帝陛下的新船做装甲,咱们这点东西,跟人家一比,就是烧火棍。”
“打十几里远?”一个同乡咋舌道,“那不是站在太平府,就能打到南京城了?”
“谁知道呢?”李四哼了一声。“反正咱们干的活,最后都变成了打安南猴子和罗刹鬼的家伙事。”
“还有,你们都给老子记住了,在这里,手脚就是你们的命,脑子是你们的饭碗。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老老实实干活,月底就有银子拿。要是敢偷奸耍滑,或者弄坏了机器,别说工钱,小命都得丢在这儿!”
听了李四这番话,几个新人心里都咯噔一下,那点好奇心全没了,再不敢多嘴。
接下来的日子,马六就这么天天在宿舍、食堂、厂房三处打转。他慢慢习惯了这里的吵闹和热气,胳膊上的肉也一天比一天结实。
他见识了不少新奇玩意儿。那冒着白气的大铁锤,一锤子下去,板车那么大的钢锭就被砸扁了;他也亲眼瞧见一个工友发了会儿呆,一条胳膊就卷进了机器里,当场血糊糊地被抬了出去。
害怕归害怕,可马六心里也清楚,这地方能要命,但也能挣钱。
一个月后,发薪的日子到了。
马六和其他工友排着长队,从账房先生手里接过一个一个信封。他走到角落,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是七张崭新的龙元纸币,一张一元,一张五角,五张一角,整整齐齐。
这一刻,他感觉从未如此踏实过。
他抽出其中两角钱作为自己的花销,剩下的则连同信封用牛皮纸包好,揣进怀里。下工后,他径直奔向厂区外的“大明皇家邮政所”。
他学着别人的样子,填写了一张汇款单在一个识字的工友帮助下,歪歪扭扭地填写了一张汇款单。
当他把信封和汇款单递给窗口里的办事员时,他的手还有些颤抖。
“一块六毛钱,寄到当涂县马家村,马老汉收,没错吧?”办事员头也不抬地询问道。
“没错,没错。”马六连连点头。
办事员点了点头“啪”地盖上一个红色的印戳,撕下一张回执递给他。
“好了,五天之内,保证送到。”
走出邮政所,马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仿佛已经能看到,当这第一笔钱送到父亲手里时,老头子那震惊的表情。
他抬头看向工厂的方向,那些依旧在吞云吐雾的烟囱,此刻在他眼中,不再那么狰狞可怖。
就在这时,一阵更大的骚动从厂区深处传来。只见一群穿着不同颜色工服的人,簇拥着一台用厚帆布盖着的庞然大物,正缓缓向一号厂房移动。
“看,又来了!皇帝陛下的新玩意儿!”李四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咂了咂嘴。
“那是什么?”马六问。
“谁知道?听说是叫什么‘三级复合式蒸汽机’,比咱们现在用的劲儿大得多。装到船上,那船跑得比马还快!”
李四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这地方啊,一天一个样。你永远也料不到,明天又会冒出什么更吓人的东西来。”
马六瞅着那个慢慢移动的大家伙,心里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自个儿待的这地方,怕不只是个炼钢的厂子这么简单。
他这是……踏进了一个全新的世道,而这个世道,才刚刚开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