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朱棡看向还想开口的赵廷和,温声宽慰道:“衙门还需审定这几人罪行。”
“待罪证确凿,再行定罪。”
闻言至此,赵廷和便也没有继续多言。
可也就在朱棡准备下令将这些个族老带回衙门关押起来之时,赵廷和却快步走到朱棡身旁,悄声开口道:“殿下,可否派人运来木质囚笼,将这些人暂且羁押在村中心的广场上?”
“自然可以。”
吩咐兵卒运来囚笼,朱棡和赵廷和朝衙门走去的同时,随意问道。
“赵御史,为何要将那些族老羁押在村中。”
“你就不怕有人感念他们先前恩情,设法救人?”
“下官等的便是这个!”
“嗯?”
朱棡一时错愕,不禁打量起眼前的赵廷和。
这就是自家大哥嘴里说的钓鱼执法吧。
赵家村人先前究竟如何苛待了赵廷和一家,竟让赵廷和对这些村民有如此恨意。
要知道。
此时赵家三叔公那些个族老已经算的上是朝廷钦点的罪徒。
按照大明律法,劫狱罪同谋逆。
若是关押在衙门大牢,即便有百姓想要设法劫狱,恐怕也要知难而退。
而赵廷和却提议将那些族老关在村中广场,这分明就是鼓励旁人劫狱。
当下朱棡还真不明白,眼前的赵廷和怎么说也算半个读书人,怎的就能如此心狠,要置同村百姓于死地。
“殿下是觉得下官心思阴沉,手段毒辣?”
“嗯.....”
见朱棡愣神之时,下意识承认。
赵廷和不禁失笑出声。
“殿下说的也对,下官的确心思歹毒。”
“只不过下官与同村百姓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之所以如此,也是要匡正国法。”
听到这里,朱棡索性继续接着问下去道:“匡正国法又从何说起呢?”
“殿下!”
“如今朝廷整顿乡约民法,其根本原因乃是国朝法令难以下放至村落。”
“甚至有王法不下乡的传闻。”
“至于此次。”
赵廷和顿了一下,回身看了眼赵家村的方向。
“倘若此次果真有村民肆意妄为,打算营救那些个族老。”
“那这便是个极好的典型来匡正国法,将国法推至乡里。”
“嗯....”
待赵廷和说完,朱棡略微顿了一下,当下便也明白了过来。
王法不下乡。
那赵廷和便是要让王法下乡。
更不需说劫狱之罪,罪同谋逆。抄家问斩,不需多言。
饶是朱棡也不得不感叹一句,这赵廷和虽看起来文质彬彬,可心底里却也有股子狠劲儿。
甚至.....
朱棡甚至也觉这赵廷和太过不近人情,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
毕竟他本就是赵家村人,而即将斩首的那些人都是他同族长辈,街坊四邻。
心中对赵廷和有此成见,朱棡便也不想同他多说,径直便朝衙门走去。
而与赵廷和告别后。
朱棡大步走入衙门后堂,冲老朱、马秀英行礼过后,便拿起桌上茶壶大口大口饮了起来。
“办妥了?”
“没....没有!”
将嘴里的水全数咽下去后,朱棡仔细说道:“将一众族老的罪行公告百姓,也将他们给羁押了起来。”
“不过还没有处置!”
不等老朱继续发问,朱棡率先开口道。
“爹,那赵廷和果然是个狠角色!”
“对待同族长辈,对待街坊四邻竟没有半分手软,甚至还有意借这些街坊四邻的性命,将国法推至乡野之间!”
听出朱棡话中有鄙夷之意。
老朱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这兔崽子。”
“朝廷想要将国法推行至乡野之间,必要借不法族老率先开刀。”
“若换成不熟悉当地民情的官员来办,也势必不能切中要害。”
“怎的赵廷和差事办的妥当,你却对他颇有微词?”
朱棡到底还是年轻,容易被那劳什子的儒家声名影响判断。
倘若赵廷和并非赵家村人,乃是朝廷派往地方的外地官员。
那方才赵廷和种种所行,必会被朱棡赞一声心思缜密,铁面执法。
就因为赵廷和惩治的是自己同乡族老还有街坊四邻,朱棡便觉赵廷和太过严苛,甚至过河拆桥。
这混小子也不想想,从清除族老治村,下放王令的整体来看。
赵廷和所做之事,也算妥当。
“也是!”
被老朱这么一说,朱棡笑笑便也重重点头。
也是在他沉默之时。
老朱紧跟着问道:“是赵廷和故意拖延处置那些族老?”
“这倒不是。”
“是儿子下令暂缓处置,待回府衙将那些个族老罪名一一审定后,再行处置。”
当看到老朱眼神别有深意,默默注视着自己。
朱棡脸上多了几分尴尬,索性直接说道。
“嗐~”
“儿子当时不过是不想让赵廷和为难!”
“毕竟处置的是他同族长辈。”
“所以儿子就想着,以重新审定族老之名,暂且将那些个族老押至县衙大牢。”
“过个几天,再由衙门出面处斩这些族老。”
“这样一来惩了这些族老不说,也能保住赵廷和的声名。”
“不过赵廷和请求将那些族老羁押在村中广场,想来他也是不在意自己的声名。”
听朱棡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尽数说出。
老朱略作沉吟,当下也是明白了赵廷和的用意。
如今村落之中多以乡约民法为主要,百姓只知乡约不知王法。
想要让王法在乡里全面推行,一开始便要立下个重典重刑。
若真有人胆敢营救那些个族老,顺势严惩,倒也能树立个榜样。
让一众百姓明白,王法也在切身约束着他们。
况且老朱还很清楚一点。
乡约民法之所以能让百姓遵守,恐惧乃是第一动力。
看着那些违反乡约民法的百姓被严惩,村落百姓有直观感受,自然不敢违逆。
相比之下。
先前的王法确实离他们太过遥远。
所以当下赵廷和的法子,也是让百姓一开始便畏惧国法。
之后施恩,自然也能事半功倍。
待梳理完全部脉络,老朱默默颔首,当下也是赞同赵廷和的法子。
另一边。
应朱棡要求,赵廷和也在衙门中重新梳理那些族老的罪行。
也是此时,门外差役禀报说赵家村来人。
赵廷和对此自然毫不意外,就在他准备拒见之时,却见那名差役支支吾吾,言说赵廷和的母亲、妻子还有儿子也一并找了过来。
无奈之下。
赵廷和只得走出文书库房。
“廷和,能不能把你三叔公给放了.....”
还不等赵廷和近前,其母卢氏声音颤抖,忙悲声说道。
“你三叔公即便贪了百余两银子,可这些年来咱村里不少人也受了他的照顾。”
“况且你刚当官,总不能真的拿你三叔公立威吧!”
看着自家老母用几乎恳求的语气,悲声哭诉。
说话之间,甚至都想跪下来恳求自己。
赵廷和忙看向自己妻子,“将母亲领到衙门里去。”
“我不走.....”
“娘!”
卢氏刚欲开口,赵廷和表情严肃,直接打断道:“我朝以孝治天下。”
“若您在此,无论是否释放三叔公,儿子这官都算是做到头了!”
“这.....”
卢氏虽想劝说自家儿子,可也不想看到自家儿子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因自己的缘故丢掉官职。
略微沉吟后,便也不理身后那些街坊的阻拦,缓步便朝衙门内走去。
而看到自家老母离开,赵廷和松了口气的同时似想到了什么,忙冲自家儿子道:“禹哥儿,你同为父一起留在这里。”
“是!”
待自家母亲走远,赵廷和这才看向面前的众人。
“诸位乡亲赶来县衙,有何赐教?”
“这....”
赵廷和的母亲卢氏一走,这些赵家村村民的气势瞬间变矮了许多。
此刻面对赵廷和的询问,众人支支吾吾好大一会都无人出声。
片刻过后。
一声凄厉的哭嚎声瞬间打破寂静,紧跟着一名老妪当即扑倒在赵廷和跟前,痛声呜嚎道。
“老二家小子,你三叔公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你爹死的那年,还是你三叔公替你们孤儿寡母操持丧事。”
“眼下你当了大官就开始翻脸不认人了?”
“你要立威为何要拿你三叔公开刀.......”
那老妪哀嚎的同时,不停用手拍打地面。
哭天抢地的模样还真如天塌了一般。
见她如此,赵廷和却显得格外平静。
直等那老妪哭嚎许久,换气准备再次提高音量的时候,这才缓缓出声。
“三叔婆要是胡搅蛮缠,我身为晚辈自然要仔细听着。”
“来人,给三叔婆拿些茶水过来!”
伴随赵廷和声音落下,县衙差役果真给三叔婆端来茶水。
而赵廷和也寻来一把椅子,就这么安静的看着三叔婆撒泼胡闹。
见他如此,原本还想继续撒泼的三叔婆反倒没了劲头。
拍拍身上的尘土,抹了下脸上的眼泪,恶狠狠道。
“老二家的你当真偏要找你三叔公麻烦?”
“三叔婆愿意好好说了?”
见赵廷和面带戏谑,三叔婆扯着嗓子,再次重复道:“你就说!”
“怎么才能放了你三叔公!”
“三叔婆,不是我找三叔公麻烦,是三叔公犯了国法,理当被惩。”
“放你娘的国法!”
三叔婆指着赵廷和,怒声吼道:“什么狗屁国法,还不是你拿着鸡毛当令箭。”
“村里的先生说....说你不是举人老爷出身,这才拿你三叔公开刀,想得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
“狗屁!”
“现下你是当了官,可村里的先生说你不是正经官,指不定那天就没了官帽。”
“如今你对你三叔公这样,就不怕将来死了回不来赵家村!”
“三叔婆这才是说笑。”
赵廷和睨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却满是讥讽道:“惩了三叔公,赵家村便能自己选出村长、里正。”
“到时候赵家村的乡亲谢我还来不及,怎会让我死了以后不能落叶归根?”
“你....”
没有再去看三叔婆,赵廷和目光转向一同前来的几名村民,正色斥道。
“如今朝廷已算轻惩,只追元凶,从犯不论。”
“也就是说,先前种种若有违法,尽数归咎于三叔公一人。”
“若是你们仍聚众闹事,县衙自会将你等捉拿,追究先前之过!”
此话一出。
人群中一名稍稍年长的百姓赶忙出声道:“廷和,我们都是随你三叔婆来的,不是闹事,不是闹事.....”
“没错没错,不是闹事....”
“自然!”
见众人已然心生退意,赵廷和语气稍缓,转而笑道。
“自然,小子刚刚得了官职,诸位长辈定是来看看我办差的衙门。”
“如今诸位长辈已经看过来,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是是是,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一听到赵廷和给他们台阶,此刻众人自然没有半分犹豫,连连应声。
而看着众人转身离开,三叔婆忙出声喊道:“你们怎能.....”
“三叔婆。”
“三叔公贪墨百余两银子,按说也该尽数归还朝廷。”
“当下朝廷还没缓过劲儿,倒是没提及追回赃款一事。”
“可您带着银戒指到这来,莫不是要提醒朝廷?”
“不如晚辈替你禀告.....”
“哼!”
听到这话,三叔婆连忙用手捂住手指上的银戒,冷哼一声便也愤愤离开。
看着这些人离开的背影,赵廷和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劝退这些人本就没什么困难,最主要的还是自家母亲。
轻叹口气后,赵廷和轻轻揉了揉禹哥儿的脑袋,强挤出几丝笑容。
“走吧,去见阿奶。”
“嗯。”
还未走进房内,赵廷和便听见自家母亲在屋内的呜咽哭声。
深吸口气后,他便也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廷和,不能处置你三叔公.....”
“娘!”
见自己还未近前,自家母亲便起身率先开口。
赵廷和虽觉头疼,不过很快便紧跟着道:“娘,您和这些人一同过来,难不成是想让儿子背上不义不孝的骂名?”
“可...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