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禹哥儿看了眼老朱,明白当下若自己扯谎,老朱必会纠正。
心下无奈,只得耷拉着脑袋冲自家父亲低声道。
“孩儿说....说...”
“说孩儿自幼丧父.....”
“嘶~”
“继而丧母.....”
闻听此言,中年怒火中烧,抬腿一脚直接踹了上去。
也就在他环顾院中,打算寻个称手的武将教训自家孩子之时。
他媳妇不知何时从灶台将擀面杖给拿了出来, 顺势便递到了中年手中。
“禹哥儿是该教训教训了!”
见自家媳妇儿都这么说,中年再无顾忌,抄起擀面杖便朝那孩子屁股打去。
“咒你爹你娘死?”
“你爹你娘是亏待了你,还是对你苛待!”
“你个兔崽子敢咒老子!”
也就在中年一下又一下打在禹哥儿屁股上时,一旁餐桌上的老妪快步上前,直接将孩子护在身后。
“罢了罢了,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孩子都爱说些谎话,不防事的。”
当看到老妪出声,中年缓缓放下手中擀面杖时。
一旁的老朱顿了一下,转而惊喜喊道。
“老姐姐,你能站起来啊!”
“咱还想着你卧病在床,不能下地呢。”
“嗯?”
就在老妪疑惑之时,中年用擀面杖指着禹哥儿,怒声质问道。
“你扯谎说你祖母如何了?”
见此情形,早已哭成个泪人的禹哥儿不敢犹豫,用带着极为可怜的哭腔赶忙回道。
“孩儿说祖母卧病在床,请那两位老爷给些银子给祖母买药!”
“嗯.....”
一听到这话,那老妪虽一言不发,可却默默退到了一旁。
此刻中年再无顾忌,抄起擀面杖便朝孩子再次打去。
片刻功夫。
见那孩子哭的气息都有中断。
老朱这才出声道:“罢了罢了,只是孩子,不妨事的。”
“让老爷见笑了。”
“不知这孩子诓了老爷多少银子。”
“些许银两不算什么......”
“不成不成。”中年赶忙冲自家媳妇儿道:“去取些银子还给几位老爷。”
语罢,中年丢下擀面杖迎老朱、汤和几人进入院中。
待落座后。
中年面露尴尬,很是不好意思道:“子不教父之过。”
“小人没能教好孩子,让几位老爷见笑了。”
“当真不妨事的。”
将中年递来的银子放在桌上后,老朱转而看向中年唠起家常道。
“我听你也是读过书的。”
“为何不让这孩子到县城官学里去,没准还能博个功名。”
“嗯.....”
闻听此言,中年沉沉叹了口气,似有遗憾道。
“不瞒老爷,小人自幼读书,可偏偏屡试不中。”
“先前朝廷暂废科举,小人在官学之中也博不出个名堂,可又无一技之长。”
“数年都以变卖家产度日。”
“后来小人索性便也不考,也学着耕田种地,日子这才渐渐好了。”
“既然日子渐好,当今朝廷又重开科举,为何不送这孩子读书?”
听到老朱这话,中年沉沉叹了口气,没有出声。
而一旁的老妪却扯着那孩子的手,径直朝屋内走去的同时,没好气道。
“读书能读出个什么名堂?”
“媳妇顾不上,老娘顾不到,不如踏实挣钱来的实惠。”
“这话不对.....”
老朱刚准备出声,却见那老妪眸光恶毒似看仇人一般,狠狠瞪了老朱一眼。
“我家禹哥儿将来是要挣大钱的,读书白耽误功夫不说,到头也是一事无成!”
“娘!”
听到中年出声,老妪这才很是不满的朝屋内走去。
而等老妪进屋,中年赶忙冲老朱拱手致歉道。
“老爷见谅,家母若有冲撞还望老爷勿怪。”
“不妨事的。”
见老朱并无追究,中年轻叹口气,无奈说道。
“不瞒老爷,家父生前也是一生读书。”
“只可惜也与仕途无缘,蹉跎一生。”
“而且父亲也寄希望于在下,不惜倾尽全力也要供在下读书。”
“对此,母亲多有怨言。”
中年眸光黯淡,深吸口气后继续道。
“数年前父亲离世,在下于官学读书,也疏于侍奉家母。”
“因此.....”
“因此,便也没打算让禹哥儿走在下和父亲的老路,没打算让其读书。”
“原来如此。”
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对此老朱自然不好多说什么。
不过一旁的汤和却觉可惜,看向中年道。
“那孩子机灵的很,倘若读书应有所成。”
“即便不能考取功名,最后想来也不会无法度日。”
面对汤和的劝解,中年轻叹一声倒没有多言。
片刻沉默过后,老朱转念一想,顺势问道。
“你村中人家好似都不愿送孩子们到官学读书?”
“是。”
“可有缘由?”
“嗯.....”
见那中年似有顾虑般,半晌无言。
老朱转而笑道:“无妨无妨,小哥不愿说,老夫便也不问了。”
就在老朱说完起身,作势准备离去之时。
中年索性直接说道:“倒没什么不能说的。”
“只是谢老爷对在下一家皆是有恩,在下不敢妄言。”
“一定要说的话,便是村中族老与谢老爷都有往来。每年秋收之时,谢老爷都会高价收购我村粮食。”
“因此族老们对族中孩童蒙学,不甚认同。”
“而且谢老爷还雇我村族人编制箩筐,售卖零碎。这些都需要人手,也能立马得到银子。”
“所以族中诸老,各家父母都愿意让孩子多赚些银钱回来,对读书识字倒不甚在意。”
说话之时,中年表情复杂。
似认为族老、街坊目光短浅,可偏偏却也无可奈何。
而老朱听后沉吟数秒,转而问道。
“你可知那谢老爷将自家子嗣送入官学读书?”
“知道!”
“你族百姓见状,无人效仿?”
“如何效仿?”中年苦笑一声,默默说道:“我村众人皆认定唯有谢老爷这样的大族大家,他们的子嗣才能考取功名。”
“再者说了。”
“纵然谢老爷家中子嗣不能考取功名,可其家殷实,却也不至于家中子嗣无所生计。”
听到这番话后,老朱当下便也明白了过来。
那所谓的谢老爷与各村族老暗中勾结,宣扬读书无用。
想来也不奇怪。
各村族老为族中家小都能吃上顿饱饭,自然接受那谢老爷建议,命各族孩童赚些银子。
而如今的大明,对各村百姓来说,族老的话比官府更加有用。
如此便也有了整个修武县百姓不重文道,皆以从商得利为重。
“两位老爷应是打京城来的吧。”
“哦?”
此刻老朱有些警惕的看向中年。
中年见状,转而笑道:“先前也有位京城的官老爷来我们村中。”
“那位老爷言说我各村百姓皆受谢老爷愚弄,并召集我村中百姓一再劝说,声明谢老爷居心叵测。”
“只不过无人相信罢了。”
“你可知先前那位官老爷如此如何了?”老朱目光如炬,紧跟着道。
“在下不知。”
“只是许久不见了。”
闻言,老朱便也不再多言,微微示意后便带着汤和朝院外走去。
而等老朱刚走出几步,那中年却好似想到什么般,猛地冲老朱问道。
“敢问两位大人,我修武县可重塑先前文风?”
“自然。”
“多谢两位。”
点头示意后,老朱没有继续多说什么,径直便朝村外走去。
他很清楚。
方才那中年心中也认为谢良辰并非善类。
那中年多半也知修武县文道颓然,皆是那谢良辰从中作梗。
只不过一来他没有证据,二来各村百姓受谢家恩惠,因此才无计可施。
人生烦恼识字始。
那中年幼时读书,自然比寻常百姓目光更加长远。
可他们读过的书只给了他们比旁人更加长远的目光,却没有教会他们更果决的手段。
明知身处牢笼却又无计可施。
这或许就是无数失意的读书人,最大的悲哀。
“太上皇,信国公!”
待返回修武县城,龙骧卫将官快步上前禀报道。
“晋王殿下已提审修武县令户晨亮,那户晨亮也已交代。”
“买通临村百姓假扮盗匪,截杀监察御史陈明。”
“皆为那户晨亮所为。”
“那户晨亮可曾交代与何人同谋?”汤和紧跟着道。
“晋王殿下未曾提及,怕是那户晨亮无人同谋。”
见老朱、汤和表情微顿,似有些不甚满意。
那将官赶忙说道。
“晋王殿下与定远侯正押送太原府尹赵平、修武县令户晨亮赶来修武县。”
“嗯。”老朱微微颔首,当即令道。
“以锦衣卫之名,提审谢良辰及修武县其他豪绅。”
“将各村族老一并请至修武县。”
“封禁豪绅各府。”
“上位,是否连夜提审谢良辰。”
“不必。”老朱摆了摆手,“暂且羁押在县衙,不需理会。”
语罢。
老朱径直便朝客栈走去。
那谢良辰喜欢玩心眼子,那便让他自己琢磨。
对于这种爱耍心眼的人,头顶上的刀悬而未落才是最为折磨。
是夜晚间。
朱棡、王弼也带着赵平、户晨亮赶到修武县。
“爹,儿子已经查明。”
“监察御史陈明之死,乃是户晨亮买通百姓,假扮盗匪。”
老朱给了他三天时间,可自己只用了一日便撬开了户晨亮的嘴。
这在朱棡看来的确值得骄傲。
也就在他以为老朱会出声夸赞之时,却见老朱面色平静,沉声问道。
“户晨亮为何要杀陈明。”
“陈明探查到了什么。”
“这.....”
“还有!”
“截杀朝廷钦差乃是诛九族的大罪。”
“那些百姓怎会甘愿如此?”
“区区银钱能使一人效死力,可为了黄白之物多半没人愿意豁出全家性命!”
被自家老爹这么一说,朱棡脸上笑意渐渐褪去。
的确如此。
千金买马骨,自然是有人愿意豁出性命充当死士,好换些银钱给家中父母妻小。
可豁出全家的性命,除了极重名义,想要扬名的先秦战国。
自晋朝以后便没人丧心病狂到为了自己的名声,甘愿豁出父母、妻儿的性命。
所以当下!
户晨亮又是如何说服那些百姓充当截杀朝廷钦差的盗匪!
“那户晨亮竟有所欺瞒!”
“爹,儿子连夜审问,必让他将知道的全交代清楚。”
就在朱棡说完准备离开之时,老朱却出声制止道。
“不需理会。”
“将户晨亮、赵平押送至县衙牢房。”
“上位!”汤和闻言赶忙出声提醒,“谢良辰,各村族老还有修武县的豪绅都在县衙地牢。”
“若是将户晨亮也送到地牢,他们怕是要串供脱罪。”
“不妨事。”
眼下老朱就是有意让这伙人聚在一起,相互串供。
至于串供之后,他们会将罪责下放,牺牲地位最低者,保全自身。
这一点老朱压根就都不担心。
倘若是寻常官员来审理此案,那自然要有确凿证据,方能严惩这伙罪徒。
可此次审案的乃是晋王朱棡。
朱棡只需对朱标负责就好,压根不用去想朝堂上的弯弯绕。
再者。
就算朱棡不好下令,这还有他这位太上皇。
同样。
将户晨亮、谢良辰,以及各村族老还有太原府尹关在一起,老朱便是想看看他们自知死到临头,是如何推诿,又是怎样的盘算。
与此同时。
当看到县令户晨亮,甚至就连太原府的主官赵平也被押了进来。
各村族老立时愈发惶恐了起来。
“户大人,我等究竟所犯何罪。”
“为何连我等老儿都被关了进来。”
“衙门不是户大人说的算,怎的连您都被关了进来?”
面对这些村中老人的询问,户晨亮顿了一下,却是没有出声。
他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个七品县令。
莫说是他,即便四品的太原府尹赵平也被关了进来。
毕竟此次审理此案的乃是晋王朱棡,而且还有陛下圣旨。
即便是一品大员,朱棡也同样能够将其下狱。
待户晨亮、赵平二人被送进牢房,押送兵卒退出牢狱。
一旁的谢良辰清了清嗓子,转而冲那些村中老人出声道。
“诸位大可放心。”
“你等必然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