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听澜和江岫白也就罢了,北冥离和岑川,一个魔尊一个妖王,就这么大喇喇地出现在人族地界,还是佛门净地?
虽这二人都收敛了点魔气妖气,不过那显眼的外貌是半分未改。
季清鸢只觉得头皮发麻。
她悄悄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谛闲。
谛闲落后她几步,正缓缓走来,也看到了石阶下的几人,不过似乎没有认出那二位是妖王与魔尊。
季清鸢悄悄松了口气。
既然他不开口戳破,那她也不会主动揭开。
不过,一个谨弋的疯狂纠缠刚结束,转头就撞上这四个煞神齐聚一堂,还是在佛门净地。
先稳定局面。
她深吸一口气,终究是应了宋听澜的话。
“没怎么受伤,这衣服上的血不是我的。”
对,她现在披的衣服也不是她的。
季清鸢咬牙,下意识退了退,转头却撞上谛闲正走过来,那道平静却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随着谛闲不紧不慢地走至她身侧来,紧紧拢着身上月白僧袍的季清鸢和只身着中衣的谛闲二人并列站在一起。
如今,她身上这件衣袍是谁的,又是谁受的伤,便分外明显了。
四人表情各异,尤其在看到她裹着男子僧袍的刹那还与那人并列站在一起时。
看起来当真是…亲密无间。
江岫白眼底深处翻涌起浓稠的阴鸷。
他最快沉不住气,唇角却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幽幽地响起,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师尊身上这佛门气息当真是浓郁。”
“莫不是在那‘清净之地’,被什么没有眼力见的东西沾染了什么不该沾染的……‘佛缘’?”
话语轻柔,却字字如淬毒的冰针,算得上是极为冒犯。
季清鸢一惊,下意识看向旁边的谛闲,见他表情未变,才稍稍放松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尴尬和烦躁,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此地乃佛门清修之所,休要胡言乱语!一切皆是误会,回去再说!”
她转头看向谛闲:“谛闲大师,岫白是我的友人,他性子耿直,生了误会,才冒犯了释迦殿,并非有意,回去我便命疏月备上厚礼向您赔罪。”
谛闲眼波流转,只微微颔首。
然而,下一瞬,一道暗紫色的身影已欺近身前。
北冥离的动作快得惊人,他甚至没有多看谛闲一眼,手臂一展,一件宽大华丽、绣着暗金纹的紫镶边长袍便如同展开的蝶翼,带着他特有的冷冽熏香气息,瞬间将季清鸢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笼罩住。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快速而精准地抓住了季清鸢肩上那件月白僧袍的衣领,向后一扯。
“嗤啦——”
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响起。
那件属于谛闲的、沾染了血迹与尘埃的僧袍,被他扯下。
如同丢掉一件碍眼的物件,僧袍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山风,不偏不倚地朝着后方谛闲的方向飞去。
季清鸢只觉得肩上一轻,随即被长袍裹紧。
那长袍还带着他的体温,宽大而华贵,瞬间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视线,也将她身上那件被谨弋撕裂、此刻勉强靠中衣遮掩的破碎衣衫彻底掩藏。
“小娘子受惊了。”
北冥离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温柔,金眸却冷冷地扫过被她长袍取代的僧袍落下的方向。
如同占有欲极强的雄兽,宣示主权的意味昭然若揭。
“穿这身,暖和些。”
季清鸢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惊,裹在及踝的长袍里,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猛地抬头,正欲发作,却陡然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
“等等!”她声音带着一丝急切的颤抖,目光锐利地扫过眼前四个男人,“你们都来了这里,思渊呢?你们把他一个人在瑶池小筑?!”
北冥离金眸微闪,安抚道:“小娘子放心,渊儿由本座座下影卫守着,万无一失。”
岑川立刻添油加醋:“他那些影卫天天都一身黑跟个大蝙蝠似的,不把小孩吓坏就不错了。”
江岫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黑袍:“……”
他默默瞪了岑川一眼。
岑川全然当作没看见,他转向季清鸢,带着撒娇的意味:“阿姐,我们快回去吧!思渊肯定也想你了!”
宋听澜也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拖延的力量:“阿鸢既已疲惫,此地亦非久留之处,先回小筑再做计议。”
江岫白无声地靠近一步,黑眸沉沉地盯着季清鸢被长袍包裹的身影,声音低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弟子也担忧小殿下,师尊,我们……回家吧。”
“回家”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缠绵,好似专门说给某个局外人听。
季清鸢无心也无力再纠缠。
思渊的安危是暂时无忧,但此地多留一刻都是煎熬。
她裹紧了北冥离那件华贵的长袍,只匆匆向谛闲颔首示意,随即便几乎是逃也似的,被这四个心思各异的男人簇拥着,匆匆踏上了返回瑶池小筑的传送法阵。
光华闪过,几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骤然空寂的风声。
谛闲走下石阶,立在菩提树下,静静地站着。
那件被北冥离扯下、抛回的月白僧袍,此刻正搭在他的臂弯上,沾染的尘土和血迹在晨光下格外刺眼。
他看着那几人消失的地方,山风吹动他中衣的衣摆,显得身形有些单薄。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深眸中,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几人矛盾而微妙的关系的不解,有对那混乱一幕的困惑,更有那场幻境残留的、隐秘而灼人的波澜在他心湖深处无声荡漾。
那个在秘境中,险些让他禅心失守、甘愿沉沦的“她”到底是不是虚妄?
如果是虚妄,为何又那么真实?
除却最后那次要破他道心的剖白心意时的季清鸢不像是真正的她,其它时候的她——上药时的紧绷、溪边摸鱼的生动、静静守着他打坐的敬重……
太真实了,真实的不像话。
他自然知晓,如今的瑶池仙子,与曾经是天极宗季清鸢,是一个魂魄。
梦境里活泼生动的“季清鸢”,与现实中被众人环绕、牵扯不断的“瑶池仙子”,身影重重叠叠,搅得他识海一片混沌。
“师叔祖,您在看什么?”
原来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沙弥捧着经卷路过,见他久久伫立,好奇发问。
谛闲猛地回神,指尖无意识地捻紧了臂弯上的僧袍布料,仿佛要捏碎那上面残留的、不属于他的温度。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静无波,如同古寺深潭:
“没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影,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只是……一位故人罢了。”
小沙弥好奇地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天地苍茫,山峦重叠,何见故人影?
……
碧水宫·瑶池小筑——
瑶池小筑的气氛,在季清鸢踏入院门的瞬间,便降到了冰点。
或者说,是冰点之下,暗流汹涌的沸腾。
岑川第一个按捺不住,碧绿的眸子里含着恼意,指着季清鸢身上那件刺眼的华贵紫袍:“阿姐!快把这碍眼的东西脱了!还有刚才那个和尚的破衣服!到底怎么回事?!那个秃驴是不是欺负你了?!”
“川公子,慎言。”
宋听澜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他上前一步,琥珀色的眼眸落在季清鸢略显苍白的脸上,温声道:“阿鸢脸色不好,先坐下歇息。无论发生何事,身体要紧。”
他体贴地拂去主位软榻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示意她坐下。
“师尊……”江岫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季清鸢身侧,手中不知何时端着一杯氤氲着热气的灵茶。
他微微倾身,黑眸如同深潭,专注地凝视着她,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粘稠温柔:“先喝口茶定定神,师尊辛苦了,弟子待会儿为您准备药浴,接风洗尘。”
那“接风洗尘”几个字,被他咬得又轻又慢,意有所指地扫过她身上的长袍,要洗去什么东西,极为明显。
北冥离冷哼一声,金眸危险地眯起,看向江岫白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本座的东西,轮得到你来置喙?小娘子爱穿什么便穿什么。”
他转向季清鸢,声音放柔,带着诱哄,“小娘子,那禁地凶险,你受惊了。不如随我回魔宫休养几日?渊儿也念叨你许久了。”
他又一次熟练地搬出了思渊这张牌。
季清鸢叹了口气,她一把扯下身上那件带着北冥离气息的长袍,随手放在旁边的矮几上:“好了,都别说!”
她这一声带着灵力威压的呵斥,总算让混乱的场面暂时一静。
四个男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
季清鸢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禁地里是释迦殿镇压的邪祟作乱,我与谛闲大师合力才将其诛灭。过程凶险,衣袍损毁,大师借衣蔽体,仅此而已!”
她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北冥离脸上停留片刻。
“至于思渊……”她看向北冥离,“魔尊大人的影卫再得力,也比不上亲人看顾。日后若无必要,还请魔尊莫要再将渊儿独自留下。”
且瑶池小筑设有禁制,虽他这个魔尊仗着修为能来去自如,但那些影卫想进来,根本是不可能的。
最有可能的是这厮又直接没管思渊,到了危险关头才会凭着玄天珠去找人。
季清鸢这几句话带着几分责备,让北冥离金眸微暗。
恰在这时,一个带着喘息和怯意的声音突兀地在院外响起。
“师、师祖!”
是曦月的声音。
季清鸢看向众人,尤其是岑川和北冥离。
二人识趣地以术法遮了面容又收敛了气息,季清鸢才抬手解开禁制:“进来吧。”
脚步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负责洒扫庭院的弟子曦月,正匆匆走进来。
“何事?”季清鸢放缓声音问道。
曦月连忙躬身行礼,道:“禀师祖,您之前命我等支援受天灾波及的青岩镇,重伤者已带回宗门由医修救治。其中……其中有一位公子伤得极重,幸得您赐下的灵泉保住了性命。”
“他苏醒后,问得您名讳,便反复念着……念着要见您。”
那位公子不知为何,容貌尽毁身上也被伤得不成样子,几乎半死。
原本医修都束手无策,却不想他好像是个修士,竟然修为慢慢恢复,伤也渐渐自己愈合。
他好得极快,连脸上那几乎横亘半张脸的裂痕都恢复了。
不过他自醒来,问得他昏倒时救他之人的名讳,便一直念着要见她们师祖。
师祖岂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没人理会他,独独曦月路过时,那位温文尔雅俊美得如同世家贵公子的男子拦下了她,言辞温和地请求她帮忙转达。
那公子生得实在俊美,又温文尔雅,如山涧清流,通身出尘,却不见傲气,温润如玉,见之难忘。
曦月直觉这公子应当不是什么来骗人攀高枝的,便也动摇了几番,打算替他转达。
季清鸢则微微一怔,想起赶往释迦殿途中顺手救下的那些灾民。
其中确有一人浑身浴血,面目模糊,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她情急之下硬生生喂了不少珍贵的灵泉。
竟活下来了?
“他念我作甚?”季清鸢蹙眉,心中掠过一丝怪异。
曦月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季清鸢,又飞快地低下头:“他……他执意让弟子转告您,他名为……”
“名为什么?”
“…辞玉,他说他叫辞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