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命师死后,天顽老人带招财回去无人之境,我也与云兄作别,回到了家乡。
戏命师杀死了我的朋友,也给我造成了难以愈合的心理创伤。我原以为乡间的田园生活会治愈这些伤痛,可每当夜幕降临,孤独会让那些痛苦的回忆变得更加清晰。那些人的脸,他们死去时的模样,戏命师那冷漠而又无情的笑声……一幕幕在脑海中涌现,挥之不去。我忍无可忍,用头去撞墙,可是没有用,即便撞得头破血流,那些记忆还是会出现。我不堪其扰,最终离开家乡,又干起了老本行。
老实说,我不是很喜欢捉刀人这个职业。我之所以重操旧业,单纯地只是想让自己忙起来,不去胡思乱想。事实证明,这确实有效。
某日,我途经云梦城,在城南一家小酒馆里再次遇到了云兄。他的情况看起来比我还要糟。与北冥清涟分开后,他就像丢了魂儿一样,整日泡在酒馆里,朝夕饮酒,醉则睡,醒来复饮,不分昼夜。
从前那个剑眉星目,意气风发的青年剑客,如今浑身酒气,满眼疲惫,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突然失去了锋芒。
细算起来,我们不过才分开了三个多月,他竟与之前判若两人。要不是他突然喊我的名字,我甚至都没认出来是他。
我们两个算是难兄难弟,都是心里有苦没处说,只能借酒消愁。如今再次相遇,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有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
每次把酒喝光了,云兄便拍着桌子大喊:‘沽之!沽之!’然后我就去买酒。后来,他不喝酒的时候,也总喊我沽之,于是,我就变成了余沽之。
其实,我的本名叫余进,进是上进的进。我爹说:‘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有上进心的男人,给娃儿取名余上进,将来好娶媳妇。’我娘不同意。她说:‘并不是每一个女孩子都喜欢有上进心的男人。有的人就是喜欢过平凡普通的日子。男人知上进不是坏事,可将来飞黄腾达了,还能瞧得上人老珠黄的发妻吗?多半又会另觅新欢,到时候苦的是谁呢?我当年跟你,就是看你老实木讷,能踏实过日子,不然,早嫁给棺材铺的王掌柜了。’我爹被说得哑口无言,最终把‘上’字去掉,单给我取了一个‘进’字。
这就是余进这个名字的由来。
话说回来。有一日,我跟云兄在酒馆里喝酒,突然有个姓南宫的人找到了我们。准确来说,是找到了云兄。他给云兄带来了一封信。信是北冥清涟写的。信中的内容大致意思是,她有了身孕,孩子是云兄的,但北冥家的人都不想要这个孩子,希望云兄能尽快赶往北冥天刀府……”
云天行忍不住问道:“这个孩子就是我?”
余沽之点了点头,道:“没错,这个孩子就是你。其实,在与云兄分开之前,北冥清涟就已经怀孕了,只是当时并未察觉;回到北冥天刀府后,她才发现身体的异样,但为时已晚。因为你们两家有仇,北冥清涟一直没敢声张,但这种事终究是瞒不住的。很快,北冥家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为了防止消息泄露出去,四大家族的人立即驱逐了进入桃源仙境的游客,并封闭了入口……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中原四大隐世家族?”
云天行摇了摇头。
余沽之把四大家族的来历,以及各家族之间的关系大致说了一遍。
云天行恍然大悟,道:“难怪西门长老会认识北冥清歌,原来他们都是来自桃源仙境。这样说来,我娘的事,西门长老应该很清楚。可我问他,他什么都不肯说,还跟我装傻,真是!等一下,四大家族世代隐居桃源仙境,西门长老为什么会加入云门?难道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余沽之思索片刻,说道:‘四大家族同出一脉,又世代共居桃源仙境,关系非比寻常,对外的态度应该是一致的。从北冥清歌的动作来看,现在的北冥家对你并无仇视之意,相反,他出面帮你解围,甚至还把北冥天刀府搬了出来,明显是在向你释出善意。其他三大家族的人,与你虽无直接关系,但应该与北冥家立场一致。再怎样说,你身上也流着北冥家的血,与他们同宗同源,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事实。至于西门泪加入云门的真实缘由,我不得而知,但我想,他应该没有恶意吧。”
云天行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余沽之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桃源仙境的入口只有一个,由四大家族轮流把守,通常是以季节为限:春季由东方家把守,夏季是南宫家,秋季是西门家,冬季则是北冥家。我跟陪云兄赶到桃源仙境,把门的正是暗中帮北冥清涟送信的南宫家。按照四位家主的临时决议,非四大家族的人一律不准进入桃源仙境。因为云兄是孩子的父亲,南宫家的人不好硬拦,便放他进去了。我则被挡在了外面。
云兄进得了桃源仙境,但进不去北冥天刀府。北冥家的人不许他跟北冥清涟见面。云兄思念心切,几次硬闯,都被打退了。那时候的北冥天刀府如日中天,内中高手如林,莫说只有云兄一人,就是再加上云前辈,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云兄无可奈何,只能在北冥天刀府的大门外默默等待。每次有人从里面出来,云兄便会凑上前,追着询问北冥清涟的近况。因为北冥家有规定,任何人都不许跟云兄说话,所以,从北冥天刀府出来的每一个人都对云兄保持缄默,但云兄还是会问,每一个人他都要问,不厌其烦地问。
他很想知道北冥清涟过得好不好,很想知道有关孩子的事,很想再见她一面……
北冥清涟知道云兄已经来了,也知道他被挡在了外面,她很想出去见他,但北冥家的人不允许她出门。她怕云兄饿着,便做了一些吃的,让人送出去,但都被半道截了下来。北冥清涟无可奈何,便委托好姐妹东方月白,暗中给云兄送饭,别让他饿着。
东方月白与北冥清涟自幼相识,又一起长大,关系极好,向来无话不谈。她原是东方家的人,后来嫁入南宫家,生有一女,名字叫做南宫……南宫……真是抱歉,这女娃儿的名字云兄之前有提到过,我一时记不起来了。对了,之前那个给云兄送信的人,就是东方月白派去的。
后来,东方月白给云兄送饭的事被北冥家的人知道了,但令人意外的是,北冥家的人并没有出面干涉,而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怎么说,云兄毕竟是孩子的父亲,他要是有个好歹,对北冥清涟没有任何好处。再说了,杀死北冥清逸的是云前辈,跟云兄没有直接的关系,北冥家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
虽然两人无法见面,但从东方月白那里,云兄还是得到了很多有关北冥清涟的消息。
回到北冥天刀府后,北冥清涟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这让她非常忧虑。她不敢让家人知道这件事,于是便找到自己的好姐妹东方月白,想让她帮忙拿个主意。东方月白认为此事干系重大,必须得通知孩子的父亲。北冥清涟担心家人会对云兄不利,便一直不肯与云兄联络。
日子一天天过去,北冥清涟腹部渐渐隆起,怀孕的事自然就瞒不住了。在大家的追问下,北冥清涟无奈说出了实情。北冥家众人都非常震惊,觉得她这样做对不起自己死去的兄长。北冥清涟同样深感愧疚,但事已至此,她也无可奈何。
大家都说这是仇人家的孩子,不能留,但北冥清涟却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谁劝都没有用。东方月白不忍北冥清涟独自承受这一切,便再次劝她通知孩子的父亲。北冥清涟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她修书一封,委托东方月白转交……”
云天行低着头,喃喃道:“当初如果不是娘坚持,应该就没有我了,对吧?”
余沽之在云天行的膝盖上拍了一下,道:“你小子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人生没有如果!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会再退回去,更不会再重来!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偶然,不是意外,那是上天注定的事!不然,云兄和北冥清涟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起?莫忘了,北冥清涟是当时公认的武林第一美人,追求她的人多不胜数,她不去喜欢别人,怎么偏偏就喜欢上了云兄,你想过没有?这都是上天的安排,用古代先贤的话来说,这就叫做天命。”
云天行抬起脸来,道:“那照这样说来,我父母双亡,受尽苦楚,这也是天命?”
余沽之轻叹一声,道:“这也是天命。”
云天行握紧拳头,道:“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却又把我爱的人全部夺走,这算什么?”
余沽之仰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半晌才道:“虽然我无法揣测上天的意图,但我想上天这样磨砺你,或许是赋予了你某种特殊的使命……”
“特殊的使命……”云天行轻声念叨了一遍,忽然站起身来,用脚尖勾起赤鳞剑,一把抓住剑鞘,一把握住剑柄,唰的一声,拔出剑来,横在颈下,“如果我现在自刎,那上天是不是就失算了?”
余沽之吃了一惊,道:“天行,你干什么?把剑放下!”
云天行持剑后退,道:“余叔,回答我。”
“不要做傻事!”余沽之着急喊道,“上天是不会失算的,就算你现在自刎,那也是天命!”
云天行皱眉道:“难道我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天命?”
余沽之无奈道:“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摆脱天命的掌控,你我是这样,云兄与北冥清涟是这样,戏命师与东门夜雨也是这样。我们都是被天命操纵的玩偶,看似拥有自由意志,可以随心所欲,但其实一切言行举止,起心动念,皆早有注定。这样说虽然悲观,但这是我们人类不可回避的宿命啊!”
云天行呆了半晌,又道:“既然一切早有注定,那我赌上性命向同天会宣战还有什么意义?难道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
余沽之摇了摇头,缓缓道:“虽说一切早有注定,但我们都是肉体凡胎,无法窥探天命。我们不知道上天给我们安排了怎样的命运,但我们知道,如果想让自己过得更好,努力必不可少。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死,这是不可避免的。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干坐着等死吗?当然不能这样。人虽然会死,但死路曲折而漫长,一味赴死会很无趣,我们应该在这条死路上寻找生的乐趣,这才是人生的意义。”
“在死路上寻找生的乐趣……”云天行仔细回味着这句话。
许久的沉默后,他收剑入鞘,道:“余叔,我明白了——天命不可测,人力犹可为。”
余沽之欣慰点头,道:“没错,就是这样。用那帮腐儒的话来说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他顿了顿,又道:“天行啊,你刚才真的吓到我了。”
云天行展颜一笑,道:“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会拔剑自刎的人吗?”
“一点都不像。”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随后便有一人自竹林内走出,“但真的很吓人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