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将领说着说着嘶哑了声音，他最好的兄弟，也在那两万将士之中；而就在一个月前，才接到家里寄来的信，兴冲冲的告诉他，老家的媳妇生了，是个大胖小子，他们老杨家终于有后了。
出事的前两天，他还在盘算着攒了多少银子，盘算着什么时候告假回去探望母子，如今却阴阳相隔，留下孤儿寡母……
而他，本来不一定要死的。
祈容拍一拍肩膀微微抽动的汉子，抬眸迎向周帝，讽刺道：“你视他们为蝼蚁，从不在意他们的生死，却又要求他们拼出性命维护你的统治与权力；陛下，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吗？”
“他们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所以，根本不需要下令，只需要将真相告诉他们就足够了。”
“现在，一切都说清楚了，那么陛下……请退位吧。”祈容嘴角微勾，递出了最后一刀。
“请陛下退位。”
“请陛下退位。”
……
……
声浪一波接着一波，连绵不绝。
周帝颓然倒在大椅上，身躯微微颤抖，似不胜风寒。
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将他牢牢笼罩其中。
他明白，自己大势已去……
这一日，在位二十余年的周帝下旨退位，由太子继位，改年号为永宁，意喻大周百姓经此劫难后，能够否极泰来，长宁永安。
同一日，周帝搬出长生殿，迁居寿康宫。
至于那座周帝大兴土木，耗费无数银钱建造起来的栖仙楼，被勒令拆除，能够折算成银钱的东西，直接充入国库；不能折算的，则偷偷交由拍卖行，一律折现成银两。
毕竟朝廷现在最缺的就是银子。
周帝修道二十年，再加上这些年的天灾人祸，原本还算繁荣昌盛的大周早已被折腾的千疮百孔；没有个十几二十年的休生养息，难以恢复元气。
……
腊月二十八，一个冬雪飘舞的日子。
太子，哦，现在该叫永宁帝了。
他拢着双手，站在长生殿前，看着侍卫小心翼翼的更换匾额，在他身边是贴身太监陈安，静静撑着一把油纸伞替他挡住头顶纷纷落下的雪花。
“养心殿……呵呵，看来陛下还是喜欢这个名字。”祈容踏过一地积雪，来到永宁帝身侧，看着侍卫将尘封多年的匾额重新挂上。
虽只是换了一块牌匾，却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相比长生，朕更喜欢养心二字。”永宁帝微微一笑，收回目光看向裹着厚厚狐裘，依旧冻得脸色发青的祈容，不悦地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进宫来了，要是让明老知道，非得痛骂你一顿不可。”
“明老恨不得我整日守在炭盆边，寸步不离。”祈容有些无奈的说着。
“你知道就好。”永宁帝轻笑一声，语气转温和，“行了，外头冷，有什么话进去说。”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东暖阁，暖阁里并没有像周帝在位时那般，整日整夜的烧地龙，但在角落里支了炭盆，也还算暖和。
陈安从小太监那里接过刚沏好的热茶，小心翼翼地端到君臣二人手边，又将炭盆往永宁帝的方向挪了挪，后者摇头道：“朕不冷，端到世子身边去。”
祈容将双手放到炭盆上烤了烤，轻声道：“臣听说，陛下饶了陶立性命？”
“这是父皇退位的唯一条件，朕若不答应，恐会逼急了他，朕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横生枝节。”永宁帝语气平静。
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做了二十年皇帝的周帝。
“太上皇可不是一个念旧的人，他连一直贴身侍候的黄忠都没有保。”祈容嗤笑一声，神情转为严肃，“偏偏保了陶立，其中定有问题，陛下不该答应的。”
陶立表面上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太监，实则是帝卫统领，这些年他助纣为虐，操纵着那些杀手死士，不知替周帝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恶事，满手血腥，死有余辜。
再者，尽管这次他们里应外合，剿灭了帝卫，但谁也不敢保证没有漏网之鱼，一旦被陶立找到这些人，集结在一起，必生事端。
“朕猜到了。”永宁帝端起茶盏，拨弄着上面的浮沫，轻叹一声，“父皇到底还是不甘心啊。”
祈容长眉微蹙，不解地道：“既然陛下都猜到了，为何还要答应？”
“父皇以性命相逼，朕若不答应，就得背上弑父杀君的骂名。”永宁帝搁下喝了一口的茶盏，叹息道：“朕倒不是在惜这点名声，早在朕答应你与江首辅联手逼父皇退位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看向祈容，“这一点，恒越你也是知道的，朕从来不是矫情的人。”
祈容沉默的点点头。
周帝也好，淮阳王也罢，从来都不是他真正效忠的人。
这两个人本质相同，都是刻薄凉薄之人，无论哪一个掌权，对大周百姓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祈容出身微末，又幼年丧母，寄人篱下，在朱氏的眼皮子底下艰难讨生，不知捱了多少苦才熬出头，所以他比一般人更能体会百姓的艰难。
去岁粮食欠收，再加上遭遇了多年未见的寒冬，饥寒交迫，京城乃至附近的百姓冻死饿死许多，纵时隔一年之久，京城的官员提及此事，依旧面有戚戚之色。
殊不知，放眼整个大周，京城百姓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在偏远之地，因饥寒而死去的百姓是京城的数倍，乃至数十倍。
最惨烈的时候，路边到处都是一具具瘦骨嶙峋，佝偻蜷缩的尸体，犹如野狗。
那一年冬天，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曾经还算热闹的县城，因为一场饥荒，一场寒灾，十室九空。
那些地方，也是大周的疆土，他们也是大周的百姓……
可惜，上位者从来看不到底层百姓的血泪。
大周并不是没有能臣干吏，譬如江一道，譬如祈容，可他们要受制于周帝，很多时候有心无力。
想要彻底驱散笼罩在大周百姓头上的阴云，只有一个办法——另择贤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