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没,坠落,之后就是无比的宁静。
细小的水泡穿过他仅剩的脊骨和经脉,从水底升到水面,发出低微而细小破碎声,纯洁的白色将他包裹,那双暴露在外的眼球无力地望着水面,耳边却一直回荡着那蝎蜈对自己说的话。
光有死亡是不够的。
他并没有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无比清楚这句话一定无比重要,否则那么强大的蝎蜈也不会刹那间被那宏大的天地意志所抹除。
浸没,坠落,白色的生灵泉水将其残缺的身体包裹,最后温和地落在了柔软的水底。
没有风,没有浪,没有游鱼,也没有飞鸟,甚至是那浸没产生的水泡,也在他彻底落入水底之前完全消失。
四周,一片寂静。
他的身体,除了脊骨,眼球,大脑,丹田和部分经脉之外都被剔除,因此他只能静静地躺在水底,望着那雪白的水面,无法动弹分毫。
他,在这里,似乎只能思考。这白色的泉水就好像一个柔软的监狱,只有他思考出什么东西,并且让这东西变成钥匙,他才能走出去。
洁白,柔软,却似乎坚不可摧,在王磐看来,哪怕此时的他处于巅峰时期恐怕也难以对这生灵泉造成太大的伤害,更别说此时的他动弹不得。这白色的监狱,他这辈子似乎都出不去了。
清荷的安危,和芙蕾雅的约定,白虎的传承归属……明明外面有无数的大事小事需要他去操心,需要他去平衡,可躺在水里的王磐却仿佛和这不惊的泉水融为一体,那双闪烁着金红两色的眼瞳之中唯有心灵最深处的平静。
他,此时此刻,莫名抛下了所有,迎来了真正的安宁。
他,只想思考一个问题——蝎蜈对自己说的话,准确来说那本是白虎本尊对自己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有死亡是不够的……不够,就是说自己缺少了某一样甚至是多样的东西,按照白虎的推测,唯有自己将那东西得到,才能实现对自己的补全。
这么思考下去,逻辑没有问题,可是……自己缺少的,到底是什么?
苦思冥想许久,王磐始终没有找到答案。他感觉自己缺少很多,他甚至都没有普通人那所谓平静的生活,但思前想后,自己周围却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显而易见,这些并非是白虎想让自己找的答案。
眼球微微挪动,王磐看清了自己在水中的身体,那是一具连五脏六腑都没有,仅由脊骨,经脉和丹田支撑起来的勉强可以称之为身体的框架。王磐明白这是白虎不喜自己这羸弱的身体,便动用其力量将他认为自己不完善的地方通通剔除,之后再让自己破而后立,重塑身躯。
“不愧是四圣啊,哪怕不以治愈着称,也能施展出如此神迹……”如果自己肉身还在,自己恐怕会在此刻露出苦笑,王磐如此想到,“毕竟,要是在外面被伤成这副样子,恐怕自己根本活不下去……”
“事到如今,自己应该先想想能不能借助此地的力量,将肉身恢复了再说。我看白虎对自己动手极为果决,想必不会做没有准备的事情……最好尽快,谁知道他的力量能够维持多久,要是过一会儿力量消散了,自己可就真死在水底了……”
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王磐的瞳孔猛然一缩,他隐约触碰到了什么。自己刚刚所想的东西,恰好提到了死,而死这个字也和蝎蜈说的死亡联系在了一起。不,不是,除了这个死字之外,他应该还说了其他东西……
其他的,更为重要的,甚至是他隐约感觉是破开监狱钥匙的东西。
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活不下去就是死亡,那活下去,就是死的另一面……
死……活……死……生……生死……
一股明悟之感瞬间响彻他头脑之中,伴随着他初见端倪的顿悟。他的丹田之中,架于玉阶的云台之上的那棵形为枫树的神印,开始慢慢地,悄无声息地绽放光芒。
生灵泉平静的水面开始翻涌,从米粒大的小水泡转瞬变得如同桌案般巨大,犹如沸腾一般掀起阵阵浪涛!无数荧白色的光点从水中析出,汇聚成一道道如星河一般的光链,旋转,飞舞,缠绕在王磐脊骨周围,最终聚集在他第一节脊骨之上。
第一块脊骨,其镌刻的阵印,就是生之一字!
当第一战阵爆发光芒的同时,本在沸腾的泉水瞬间变得平静,站在岸边的雷赤虎瞪大了眼睛,看到了它终生无法忘记的一幕。
犹如被野火焚烧的野草在春风的吹拂下吐出嫩芽一般,在王磐第一节脊骨处,一道耀眼的白光点亮了泉水!在生灵泉的滋养下,他的身体开始生长,脊骨之上慢慢生长出颅骨的形状,脊骨之中十二对肋骨同时向胸前环绕,脊骨之下髋骨,股骨等蔓延生长。
不到十息,只剩下脊骨的王磐就拥有了完整的骨架。
然而当骨架完成之后,那些聚拢的光点开始晃动,似乎无法再支撑修复他身体的力量,可王磐并没有在意他的身体修复到了什么程度。他虽然无法闭眼,但整个人完全投入到一种极致宁静的冥想之中,他开始不断思考生与死,周身跳动着的即将消散的光点也重新聚拢。
一粒白沙,出现在了水底之中。它犹如世界上最小最小的珍珠,无比洁白,无比圆润,它好像这世界上最美的宝物,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便会深深陶醉其中。
这粒沙中,蕴含着一切生灵都渴望的,活下去的力量——生之力。
一粒沙,两粒沙……雪白的沙砾逐渐增多,而水中凝聚的白色光点也越来越多。无数光点团聚成球,飞入王磐的身体,当光芒消散,那些光点已然变成王磐新的,健康的,跳动着的五脏六腑。
王磐转动着没有皮肤和血肉的头颅,他伸出一只手,在身侧轻轻一划,空间碎裂,只在他身边留下一道清晰的沟壑。
一颗颗白沙如流星一般带着白光拖尾,快速地坠入沟壑之中,一颗颗整齐排列,慢慢地铺满了沟壑最外一层,紧接着更多的白沙蜂拥而至,它们好似星辰一般闪耀着光芒,一边将沟壑向前不断延伸,一边把沟壑的周遭铺平,避免空间愈合。
直到最后一颗白沙稳稳落在最后的空缺处,这条沟壑,准确来说是河道的空间裂缝才变得稳固。
河水倾灌,瞬间填满了整条河道,与此同时,鲜红的血肉也自骨骼之中蔓延生长,一条条破而后立的经脉重新贯穿全身,皮肤和毛发也慢慢生长出来。当王磐的身体重新恢复正常,当虚空之中的雪白长河完全变得平静,这乳白色的生灵泉也变得完全透明。
轻轻一跃,王磐来到了岸边。双脚重新踩在脚下的他张开手臂,闭上眼,仿佛在拥抱着这个世界,这种逃出牢笼,重获新生的感觉,在他脱离那白色世界之后再未感受过。如今,他拥有了这条新的大道,对生,对死,也有了自己不同的感悟。
阳光洒下,透过他身上晶莹的水珠,映照万千光彩,他摊开手,低头看着半跪在地上的雷赤虎,宛若神灵。
深吸一口气,无数细小的,微不可见的白色光点自周围飘散,那是天地万物蕴含的生之力。无数光点汇聚成细流,滋润着他刚刚诞生的新的身体。随后,他轻轻招手,那条雪白的长河破空而出,化作一只洁白的老虎趴在他的肩头。
这是王磐第二条,也是新的一条大道——生之道。
吐出一口气,一道道黑色的力量亦从四周聚拢,极致的黑暗如同深渊,让人仅注视便通体胆寒,黑色的大道长河破空而出,象征着道主的黑色小龙懒洋洋地趴在他另一个肩头。
下一刻,化形的两兽同时消散,王磐的气息也恢复平静。
万事万物,皆诞于生,而有生亦有死。生与死之力,无所不在,亦用之不竭。
“第一战阵,不灭。”
伴随着王磐一声轻吟,四周一切生灵仿佛得到召唤一般,无数生机之力汇聚其身,下一刻,枫树如火,白色的火焰燃起,快速蔓延至王磐的整个身体!
雷赤虎大惊失色,饶是它也能察觉到那白色火焰的恐怖!它刚想出手帮助王磐摆脱火焰,却见王磐摆了摆手,示意没有任何问题。
火焰,的确将他浑身点燃,然而这对于旁人来说无比炽热的火焰,却让他感受到柔和的暖意,那是生的火焰,是既能灼烧敌人,又能治愈己身的生命神焰!
升腾的火焰在王磐的控制下,慢慢变得弱小,最后如同薄薄的甲胄般贴在身上,升腾的焰火随着风轻轻摇晃着,王磐看着自己的身体,满意地点点头。
“第四战阵,皆宠。”
死亡哀歌,怨恨嘶吼,漆黑的死亡之力涌入王磐的身体,浸染了他的骨骼,并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黑色玄奥的纹路。无与伦比蓬勃的力量在身体之中荡漾,王磐握紧拳头,掌控绝对力量的酣畅淋漓之感让他战栗!
不过这种玄奥的感觉并未存在太长时间,不灭的生机之力和皆宠的死亡之力很快就消散了,王磐的身体也进入到了一种虚脱的状态。不过好在不灭之火的特性就是给予生机,因此很快王磐便恢复了过来。
生之道,死之道的力量固然强悍,可现在的自己显然无法驾驭。王磐轻轻叹了口气,刚刚那种状态,估计就算自己动用第二战阵满意,也坚持不了五息,不过其蕴含的力量却是直逼拨云境后期,看来只能将此法用作最后的底牌。
“少主,我名雷赤虎,乃是昔日万兽之王白虎帐下心腹。”雷赤虎匍匐在地,无比恭敬地说道,“恭喜少主,获得了王真正的传承!”
感受着雷赤虎身上见日境界的气息,王磐脸色没有半点喜色,他扭过头来看着地上那巨大的沟壑,这里,本应该有一只堪比山峦的蝎蜈凶兽……
“它……”
“蝎蜈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没有辜负王的期望,少主不必自责!”似乎看出了王磐的想法,雷赤虎低声说道,然而王磐还是听出它颤抖声音之中的不舍。
没有什么是该死的,凶兽也一样。
“第二战阵,满意。”
脊骨中第二道阵法猛然开启,而王磐的双眼瞬间变得猩红,一尊墓碑浮现身后,同时死亡大道之中的大道之力以极快的速度消逝着!
“这个……给你……”一口鲜血喷出,王磐的气息极度萎靡,其死亡之道也摇摇欲坠。而在雷赤虎无比震撼的目光中,王磐身后的坟墓无声裂开一道口子,一缕黑色飘荡至一人一兽面前。
“少主,这是……”雷赤虎身体颤抖,它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
“这是蝎蜈最后的一点残魂……”王磐身体颤抖着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不愧是曾经得到白虎之血的凶兽,即便被抹除了,还能保留一缕残魂,加上殒落时间尚短,其本身又踏入云日之境,我才得以勉强将其唤出……”
“少主,您的意思是……”
“现在还不行,不过以后说不定……”王磐瘫软在地,两行血泪从他眼中流下,“若有朝一日,我踏入摘星乃至摘星之上,或许能让它凭这一缕残魂重生……”
“不过现在就别指望了,我连把它残魂保留下来都如此艰难,更谈何重生了……”
雷赤虎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这缕残魂保存好,随后它看着脱力的王磐,郑重地再次跪在地上。
之前的跪拜,它跪的是白虎,是它曾经的王。
而这次的跪拜,跪的是这个看起来弱小,但却为了自己,为了蝎蜈硬撼生死的青年!
它虽然不了解生死之力,但也明白,面前的青年为了拯救蝎蜈的残魂,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雷赤虎,在此,拜见少主!”
王磐摆摆手,他这么做并非想让这尊凶兽真心俯首,他只是不想看到有人为自己而死,即便是凶兽也不例外。
“对了,白虎的小旗还在蝎蜈那边呢,我得去把小旗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