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看都没看奏疏上的文字。
“王言,大明是陛下的大明,不是你的大明。这一份奏疏是何居心,明眼人都看得明白,难道你真要造反不成?”
王言摇了摇头:“老张啊,你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且问你,我大明有没有法律?陈洪、冯保做下的事,是不是事实?这法不是我立的,相关的律条我也没改,那是我大明太祖皇帝立下的。
说甚么明眼人看得明白?还用明眼人看么?就是寻常百姓,不,说百姓都高了,三岁稚童都能明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怎么,因为他们是司礼监的掌印、秉笔太监,是陛下的身边人,就不能法办?那要法是干什么的?
相反,正因为是陛下的身边人,才更应该以身作则,遵纪守法。既然知法犯法,残害百姓,这是什么?是挑战我大明法律的权威,挑战我大明皇帝的威严!是给陛下,给皇家抹黑。事情传扬出去,百姓们怎么看我们这些当官儿的?又怎么看陛下?
老张啊,不要什么事情都想的那么阴暗,我是按照法律办事。这一点,老胡可是明证。当年我在淳安做主簿,他家老二去看望他,从淳安路过。按照你们的规矩,要请吃酒,还要给银子,那我肯定不能给啊,他家老二不满意,我抽了他一顿,他也就满意了。”
胡宗宪苦笑着点头,对张居正说道:“确有此事,他还让人押着我家老二给我送到了大营。”
“你看看。”王言摊了摊手,“还有徐阶那个老东西,你是清楚的啊,他家老二不也让我抽了么?这就是徐阶二儿子没闹出人命,要不然你觉得我敢不敢办他呢?
张阁老喊了这么多年的变法改革,喊了这么多年的为国为民,这么多年也是学富五车了。怎么这时候不讲法了?不为国,不为民了?开始信口胡言,罔顾事实了?”
张居正长出了一口气:“此事干系重大,还是要请示陛下才好。”
“当然要请示陛下,但在那之前,你要有个主意啊。老张,你现在可是内阁首辅,既然知道干系重大,就应该有个表态。到底是办,还是不办,你要给个明白话。也免得陛下问起,咱们还得御前吵架,那就太不像话了。”
张居正腮帮子都鼓起来了,那是咬牙咬的,可见此刻他是有多么的愤怒。毕竟到了张居正这个段位,大多数时候都是面色不变的。
由此也可见王言得多气人……
陈以勤在一边,赶紧接了话:“王阁老,咱们做臣子的,总要照顾到陛下的想法嘛。我看张阁老说的对,还是先禀明陛下,我等听陛下的指示便是。”
胡宗宪也说话了:“陈阁老说的有理,既然要照顾到陛下的想法,那陈洪、冯保所做作为,可有考虑陛下啊?现在人证无证具在,苦主在衙门里哭的声嘶力竭,那依陈阁老之见,此事到底是办还是不办?”
王言和胡宗宪都是咄咄逼人,一副必须要给出回答的态度。
但无论是张居正,还是陈以勤都不可能直接回答,只能由隆庆来说。因为他们俩怎么说都不对,要是办,那置隆庆于何地?若是不办,置大明律法于何地?
尤其王言还惯会传播流言,鼓动人心。到时候再来一次学子和官吏的示威,别说张居正得下去,隆庆都得下罪己诏。
所以哪怕是丢了脸面,张居正和陈以勤也不能说话。
于是他们俩都拂袖而去了,到底也没给一个肯定的回答……
等到了当天下午,隆庆派人来找王言和胡宗宪去西苑开会。
不疾不徐的走在宫中,胡宗宪说道:“陛下现在怕是不太高兴啊。”
“早都不高兴了,又岂止是现在啊。”王言背着手,溜溜哒哒,“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这话是哪个狗日的说的呢?我做了这么多,也没有危害天下,更没有欺君罔上,我做错什么了?要如此针对于我?陛下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我当年变卖家财,使银子寻了个缺,想的就是辈子要舒舒服服的享受,可不是辛辛苦苦的干出一番事业来,旁人让我死我就死,那我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钱也没花多少,日子还没过潇洒,尽是被人袭杀了。
海瑞说我在史书中得了长生,在百姓的心中得了长生,可那又有什么用?况且史书中真能说我的好话?百姓们也是记吃不记打的,也就过了苦日子的三代人念我的好。百年之后,谁还知道王言是谁?史书谤我,别有用心之人也到处说我的坏话,哪里还有什么好名声?这长生要来何用?”
对于王言说出的大不敬的虎狼之词,胡宗宪已经适应了。他现在已经很明白了王言的意思,也理解王言的处境。毕竟他自己就是前车之鉴么,只不过当时他确实没有能力说不。
现在王言做到了。他以为王言的权势不如严嵩,但到了王言开始揽权,开始发威,他才真的看明白王言的恐怖……
“多的我不劝你,只有一言,还是要注意自身安危啊……”
毫无疑问,胡宗宪是一个相当成熟的政治家,对政治斗争有着看透本质的理解。
政治斗争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你来我往的互相招呼。是得势不饶人,是穷追猛打,是斩草除根,是搞扩大化……
双方势均力敌的争斗,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干掉对方。因为既然势均力敌了,那斗争起来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直接物理消灭就成了最优选。
双方一强一弱的争斗,对于强的那一方来说,弱的一方还不等开打呢就被弄死了,法律条文那么多,总有能把人治住的。
而对于弱的那一方来说,直接弄死对方一样成了上上之选。本来就干不过,弄死了对方还能反败为胜,付出还小,真是一本万利。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王言竟然一直在被袭杀,为什么已经弄死了那么多人,牵连了那么多的大家族、高官显贵,也还是前赴后继的想要直接弄死他。
万一成了呢。哪怕就是失败了,王言也不一定能找到主使。找到主使了,也不一定就必死。
这个想法太可怕了,也太有诱惑力了,毕竟王言是罪恶之源么……
那么于现在的局面来讲,在表面上双方的势力算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就不排除铤而走险的可能。
好像韩信一样,被吕后骗进宫里给杀了,杀的轻轻松松,简简单单,干脆利落……
从这方面来说,胡宗宪的提醒不无道理,甚至是很大可能发生的事情。
王言笑呵呵的回道:“希望不会发生吧,大家和和气气,斗而不破,否则两败俱伤,对他们没什么好处。”
“两败俱伤?”胡宗宪睁大了眼睛,老小子说话的声音都高了不少。
“我被杀的经验这么丰富,你以为我就没应对么?我早都说过了,我是绝对不会束手就擒的。没道理别人要杀我,还不让我反击么。”
“你要真反击了,在史书上可就要遗臭千年了。”
王言哈哈笑:“这不又说回去了么,本来我在史书上就不好,陈以勤还修史呢,你看他能说我的好话吗?得亏是我这些年赚了不少银子,能够养得起人专门写私史,虽然难免有几分自吹自擂之嫌,但后来人们哪怕不相信我,也肯定相信我写的别人的问题。”
“回头老夫也修修史,给你正名。”
“算了吧,咱们俩都是贪财好色的奸臣,还是朋党,你说我的好,别人肯定是不信的。咱们呐,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把这辈子过好,那就可以了。其他的什么名声,什么身后事,都是浮云……”
两人就如此闲聊着去到了玉熙宫,在宫中,张居正、陈以勤已经在这里了,陈洪和冯保跪在地上,场面十分的凝重,安静的只有呼吸声。
得了通报,王言和胡宗宪入内,给隆庆见礼。
隆庆晃悠着手上的奏疏,问道:“奏疏朕已经看过了,这两个奴婢也认下了这个事情,王卿、胡卿,你们是什么意见啊?”
王言说道:“先前在文渊阁臣就已经跟张阁老表态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的家是国,国也是陛下的家。不论是大明律,还是这紫禁城里的规矩,陈公公和冯公公做出来的事,都没有饶恕的道理。陛下,臣请杀这两个败坏陛下名声,损毁朝廷威严公允的奸贼。”
“大胆王言,父皇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一个少年人跑了出来,指着王言怒喝。
这是已经十七岁的小万历,已然是长大成人了。
“见过太子殿下。”王言很有礼貌的给小万历行礼,转而问道,“听殿下的话,是想饶恕此二贼?张阁老,你是太子太傅,殿下开蒙便是你教的,要不你给殿下讲一讲,到底什么是是非对错。”
“大胆王言,竟敢侮辱太子殿下!陛下,奴婢请治王言的罪。”陈洪哭诉起来,好像替隆庆,替小万历委屈,“陛下,王言结党营私,党同伐异,揽权专政,实在罪大恶极,陛下……”
王言双手拢在袖子里,一身绯袍,站的稳稳当当。
站在王言身边看热闹的胡宗宪这才发现,王言的脊背是挺直的。他略一回想,好像王言多数时候都是这般英挺……
若说王言从来没弯腰,那是出牛逼了。别的不说,嘉靖活着的时候他尽磕头了。换了隆庆上位以后,头也没少磕……
眼见王言甚至都懒得搭理陈洪,胡宗宪拱了拱手:“陛下,这陈公公未免太没规矩了,如今正在论罪,竟敢咆哮御前,当真无法无天。陛下,这宫里的规矩也该立一立了。”
“宫里的事儿也用你们管?”小万历仍旧叫嚣,“要不干脆让你当皇帝得了。”
这话说出来,王言等人都是要跪地磕头的。
于是大家都跪下了,但没磕头……
王言说道:“殿下此言实在不妥,臣等不是来逼宫的,而是为皇家,为大明,为百姓,除奸贼,正纲纪,荡乾坤,维护朝廷的威严。若宫里的人都不守律法,不遵规矩,那如何拿律法来治理百姓?靠军队镇压?能压一时,还能压一世?
若果真有用,十几年前我大明何须走下坡路?就是不断的破坏规矩,不断的压迫百姓,这才让我大明渐渐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殿下以为臣为什么能走到今天?就是因为用命在维护我大明的规矩,让每个人都回到该在位置上,给每个身份、阶层的人都划上一条不可逾越的线。如此十几年,臣被袭杀六十余次,才有今日的大明。
殿下以为二位公公做的事情是小事,是臣在为难陛下,是在抢班夺权?那未免太小瞧臣了。别说是他们,便是我自己的亲儿子造下了恶事,我这个当老子的也要亲自提刀砍了他们!大明的威严、公允,绝不容许亵渎!”
小万历没话了,隆庆也没话了,王言都把事情摊开来说了,家国大义说的清楚明白,好像他真是一心为公。
“那也不用……”小万历磕绊着反驳。
“好了!”
隆庆摆了摆手,“朕记得可以罚铜脱罪吧?”
他的意思是,王言过往翻旧案时候针对大户的手段,哪怕是犯了人命官司,付出相当的代价也能保住性命。
他退了一步,问王言行不行。
“当然,那就按照顺天府的规矩来。罚银万两,劳改三月,陛下以为如何?”
“可。”
陈洪慌了:“陛下,不可啊,王言一定会私自动手,绝对不会让奴婢活着的啊。”
王言瞥了他一眼:“你心思太脏了,不用在这演。你去打听打听,交了钱的,哪个不是全须全尾回去的?”
“没事就退了吧。”隆庆疲惫的挥手。
王言站起身来,看着小万历:“殿下,学业还是要用心的,万不可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张阁老不是好人,说一套做一套,殿下要学会分辨啊。”
“王言!”张居正憋不住了。
“你看你,还不让说了。老张啊,我跟你请教一下,什么叫君子?”
“有完没完?”隆庆终于不高兴的说了起来。
于是众人都拱手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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