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百姓很高兴。
有了织造局借的粮,百姓们便回到各自的家园种桑去了。有人的房子还能住,有人房倒屋塌,但是没关系,搭着棚子或是在同村大户家里借住一段时间也就是了。
因为三老爷答应大家的话没有食言,已经开始在县城周围的村子盖房。哪怕谁家没有钱买栋梁的木头也没关系,县衙借贷了一笔钱出来用于购买木料。等到种桑养蚕有了收成,到时候连着借的粮食一起还给县衙也就是了。
事实上这笔钱粮也不急着还,而是三年期。同时因为遭了灾的原因,还免田税两年。只要大家好好经营,基本上等到来年有了收成就都能还上借的钱粮,后年家里就有余粮了,日子当然也就过好了……
他们不少人都特意走了很远的路,来到县城周边的村子,亲眼看了看红砖的房子,每个看过的人憧憬的嘴都合不拢。
当然他们也不仅看房子,还要到码头去看那边运过来的堆积如山的能做栋梁的木头,要看炉火不断冒烟的砖窑,看着一块块的砖坯送进窑口,再看着一块块红砖从窑中被拉出来,放到车上运走,他们甚至还要触摸一下,感受红砖的温度。
在砖厂旁边,还有一个窑口,这里有乡勇把手,不准人靠近。
朱七的手捧着水泥灰,任由其在手中滑落:“这么好的东西,给这些百姓盖房子真是浪费了。”
对于这种明显肉食者的话,王言只是微微一笑,没什么表示,自有人开喷。
果然,边上的海瑞直接横眉怒目:“朱七先生的话好没道理,研究出来的东西就是为了给百姓用的,谁用不是浪费?怎么给百姓用就是错的?”
朱七对着海瑞微微一笑,知道海瑞脾气上来谁也不好使,当即也不理他,转而对王言说道:“此物乃营造、筑堡利器,于军于国皆有大用,昨日我已命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报奏陛下。王兄弟提议的皇家专营我也原原本本的写了上去,如果这个水泥被看中了,肯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什么好处不好处的,七爷,我只想更好的为皇上他的老人家分忧哇。”
海瑞一脸的嫌弃,简直没眼看:“若果真皇家专营,百姓还能用的上吗?”
“此物造价虽然比三合土要贵,然其还要配沙土使用,比三合土更便宜耐用。只要经营的上上下下的人少贪一些银子,百姓们当然能用得上。此物就是为了营造之用,哪里还能不许百姓用嘛。再者说,若百姓不用,去哪里赚钱?”
海瑞不禁又瞪向了王言:“我当你果真一心为民!”
“堂尊误我啊。”王言连连摇头,“堂尊可知,免费的,却不是最好的。如果给百姓免费发粮食,谁还种地?免费给他们砖石、水泥,谁又愿意劳作存钱?给他们免费了,生产水泥、砖石之人,又怎么赚钱?朝廷给他们发钱?那朝廷的钱是哪来的?还不是百姓缴的?
这是一个循环……”
当着朱七的面,王言顺势给他们讲起了经济,讲起了收入与支出的循环。
“放到今天朝廷的局面,那就是咱们这些当官儿的上下其手,下边的这些大户危害地方,隐匿田口,导致税收一年比一年少,而为了维持开支,就不得不连年加税,这些税都加到了那些还有田产的农户身上了,让他们活的越来越难。
对我们淳安县来说,其实不应该给百姓免费盖房,更应该做的是让他们买。他们来买砖石、水泥,我们的窑口就能赚钱,就可以拿赚到的钱花在别的地方,譬如修路什么的。
而修路的时候我们也可以不征劳役,使银子雇工。如此百姓赚了钱,再乱七八糟的买些东西,我们县衙再收税,这钱又回到了官府手里。
当然想要让百姓自己买砖石、水泥盖房子也不现实,他们宁愿住土坯房,也不想花这个冤枉钱,只要能遮风挡雨就足够了,都是好人民啊……”
看着王言感叹道样子,海瑞也不由叹了起来:“王主簿这一番话鞭辟入里,正是切中我大明当今利弊,不想王主簿竟有宰辅之才,他日高中进士,改革变法,或可救我大明于水火啊。”
王言摆着手说道:“堂尊高看我了,这话可不敢随意说,改革变法是要死人的。我是能革当官儿的,还是能革这乡间的士绅大户啊?俗话都说了,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我不让他们赚钱,他们还能饶得了我?
堂尊啊,能看出问题的有很多,可能解决问题的,又有几个?就说这改稻为桑,上上下下的人,谁看不出问题?最后还不是沈一石这个给织造局办差的人拿命解决的?”
见海瑞看过来,朱七摇了摇头:“我们是真的送他回杭州,其他的事什么也没干。”
“他没让那些人赚到钱啊,堂尊!他存在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给人赚银子的,现在他掀锅了,不让别人挣,你说他还能活吗?”
“哪些人?”
“严党、浙江各个衙门、织造局、丝绸大户、还有宫里的尚衣监什么的,这么多人都指着这一次改稻为桑大捞一笔呢。现在沈一石自作主张,假传圣旨,把买田的粮都给赈了,大家全都捞不到那么多的银子了,啧啧。”
王言哎呦一声叹,“要说还是沈先生高义啊,救了咱们淳安、建德两县的百姓啊。当然,主要还是陛下隆恩。”
朱七好笑的摇头:“不用找补,我又不记你的账。此事经过早都上报,陛下既然知道了,便也不会怪罪你说沈一石的好话。”
淳安的百姓们高兴,官吏们轻松,然而这时候因为沈一石而起的风波才刚刚开始。京城的皇帝、司礼监,严嵩、严世藩,还有裕王、徐阶、高拱,浙江的郑泌昌、何茂才以及其他的严党成员,江南织造局的杨金水,全都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改稻为桑搞不成了。
原本的改稻为桑,不仅仅是要多产那三十万匹丝绸,还是要吃下两县五十万亩土地,赚着每亩四十石的差价,大家一起发财,榨干两县百姓的每一滴血。
现在不成了,因为现在真改稻为桑了。两县百姓真种了桑苗,日后相关产业的人们都赚的少了,后边当官的也赚不到了,大家当然不开心。
而且为了推进这件事情,以严嵩父子为首的严党,是费了好大力气的。现在做成了这个样子,裕王等人当然要趁机发难,痛打落水狗。
在原剧中,因为通倭的事情闹了好一堆事情,甚至在沈一石把粮食都赈灾了以后,何茂才亲自杀到了淳安,想要强压海瑞低头,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又回去了。
现在王言胆大包天,何茂才当然不敢来淳安,他怕王言直接把他也给抓了去,那可就完了。
而且另一方面,现在可是还有个来这边调查新安江贪腐案的专案组呢,他们也来这边走了个过场,王言将掌握的证据全都交给了他们,这也是两党相争的一环。
现在反而是淳安、建德两县的人最清闲,而要说这两县最闲的,就非王言莫属了。
他整天除了烧沙子,就是作画写字,还特意写了道德经,托朱七送上去,作为明年给皇帝过寿的礼物。毕竟到明年的时候,说不定他就没有渠道直接联系宫里了……
这一天,一个消瘦山羊胡出现在了衙门里,被回来吃晚饭的王言看到了。
有小吏说道:“三老爷,这是大老爷的朋友。”
王言上前几步,拱了拱手:“既是大老爷的朋友,便是在下的朋友,在下淳安主簿王言,字子言,见过仁兄。”
“在下谭纶,字子理,乃是胡部堂座下参军,我是久闻你王子言的大名啊,就连裕王殿下都说你在淳安干的好,今天总算是见到了啊,哈哈哈……”
“已是晚膳时候,谭参军且随我一同用膳,你我小酌几杯好生说一说,裕王殿下是怎么夸我的。”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饿了。”
“衙门里的人不像话,堂尊的朋友也敢慢待?等明天在下一定好好给他们教教规矩。”
“是我不让他们麻烦的,可怪不到他们。相处一段时间,想来汝贤的脾气你也是清楚的,我可是怕他的很呀。本是想等着他回来,跟着他吃一口的。”
“堂尊有坚持,在下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可要是让在下那么做,在下这一辈子怕是都做不到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王言的院子里。就在凉亭下,桌子上已然摆了一桌酒菜。
“三老爷,您回的正好,最后一道菜刚送上桌。”小吏陪着笑脸说着好话。
“行,去吧。”王言随意的摆了摆手,小吏便懂事儿的走人了。
谭纶看着桌上的酒菜,奇道:“王贤弟,汝贤不知道你每日如此吃食吗?”
“知道,他从来是一口不动的,只吃衙门里的粥和野菜。”王言耐心的解释了一下他这一桌菜的来历,主要说的是他对本地大户的压制。
“贤弟果非常人。”谭纶十分钦佩,“我敬你一杯。”
“该是我敬兄长才是。”谭纶展示了亲近,王言自然是打蛇随棍上。
两人互相推让一番,喝了几杯酒。
谭纶问道:“贤弟可知,皇上都知道你的名字?”
“岂能不知?新安江贪腐的盖子便是我揭的,先前又抓了河道衙门的官兵,现在还没放出去呢。听说郑泌昌、何茂才八百里加急,说我窝藏倭寇,包藏祸心。此二人真是狼狈为奸,危害甚大……”
“然也。”谭纶认可王言的说法,“这边的事情都少不了他们两个,今次改稻为桑失败,他们俩现在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我也这么认为的。”王言含笑点头,“估计倭寇又要闹了,到时候没了军费,先抄他们的家。”
“这话不对,要抄也是抄沈一石的家。此人自以为聪明,假传旨意求活,可从百姓这边赚不来钱,就要从他那里赚回来,此人命不久矣啊。”
“哎……实不相瞒,我很感谢这个沈一石。”
“应该感谢,若是没有他,你便是再能闹,最后也拦不住改稻为桑。”谭纶对自己这一伙的势力也不看好,因为归根结底要的是钱。
裕王一伙想借此倒严,那就要拿出那么多的钱,再来说倒严的事。毕竟严嵩父子就是搞钱的么。
谭纶没有深说,转而问道:“你可知严阁老、小阁老也都知道了你的名字?”
“知道,我坏了他们不少事,又岂能不知?”
“你不怕?”
见王言微笑摇头,大口吃菜,谭纶追问,“为何不怕?”
“严阁老八十岁了。”王言说道,“已经是头昏眼花,没多少日子了。又有裕王殿下在倒严,我有何惧哉?”
“你看的倒是清楚。今后有何打算?”
“哪里敢想以后?跟着堂尊一起,把淳安经营好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也赚点儿银子,总要把买官儿的本钱赚回来。”
“你就是太急于求成了,多读几年又何妨?”
“都是一样的,反而我这样做个小官更安全。郑泌昌、何茂才,前任杭州同知罗正文,都是前车之鉴啊。”
“我看你不是并非鱼肉百姓之人……”
谭纶是个清官,也是个不贪财的。
王言摇了摇头:“捞银子又不是非得在百姓身上捞,兄长,我等流官职责为何?便是弹压地方,使地方百姓遵朝廷之命。然而实际上,这地方的权力是握在大户手里的。所以我们的职责便是,将权力从大户手里抢出来,让他们老老实实的。
做到了这一点,不论是否贪钱,那这个地方都能大治。做不到这一点,再怎么清廉,于百姓来讲也是无用。”
“贤弟此言,鞭辟入里,振聋发聩啊……”
王言摆了摆手,转移了话题:“不知兄长此来所为何事啊?”
“我安排人接了汝贤的妻女老母过来,再跟汝贤照会一下。说到此事,贤弟,往后汝贤的妻女老母,还要你多多照顾啊。”
“何用我多照顾?堂尊孝名我早知之。要说给他们安排吃喝,堂尊怕不是要堵着我的门骂我……”
谭纶哈哈笑了起来:“像是汝贤能做出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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