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先生是安慰之语,可听了那个大明之后,再看这个大明……我这心里舒服多了。”
朱载坖长长舒了口气,轻叹道,“父皇都能接受,我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李青含笑颔首。
“先生,我只有一事相求。”
“你说。”
“务必竭尽所能的为父皇延寿。”朱载坖无比认真的说。
李青正色道:“这是自然,除了永青侯这个身份之外,我还是个医生,这是最起码得医德,何况,你父皇这般对得起大明,放心好了。”
“如此便好。”朱载坖更轻松了些,“父皇他还有……算了,不说这个了,先生且去忙吧,我不会再耿耿于怀了。”
朱载坖并不知李青的忌讳,他只是怕答案太难以接受,故才不敢问出口。
李青也轻松不少。
目送李青离开,朱载坖再次打量起这偌大的宫殿。
一桌一椅,一墙一柱……
忽觉大殿一下子又明媚了许多。
朱载坖轻轻吁了口气,迈步走至御书案前就着龙椅坐了,手肘撑在桌案上,手掌托着下巴,回想着永青侯刚才的故事……
没由来的,昔年父皇传位自己前夕说的话,也从记忆的犄角旮旯处冒了出来。
‘皇权越强,皇权越弱,皇权越弱,皇权越强。’
‘随着时间推移,皇权会不可避免的走向没落,不要太用力,顺应大势为好。’
‘如此大明,如此臣子,如此时代,不允许你再去强皇权。’
‘无史可依,无从借鉴,只能不因强盛而乐观,也只能不因迷茫而悲观,做好分内之事即可,余者,自会有人操心……’
当时,他说自己不明白。
父皇则是道:“你终会明白的。”
现在,他明白了。
真正意义上明白了。
只是……好像晚了。
可真的晚了吗?
好像也不是。
登基前夕的叮咛,直至退位‘前夕’,他才终于明悟。
朱载坖从故事里,从回忆里,缓缓回过来神来,望着从窗口照射进来的一束阳光,望着其中的尘埃浮沉……
自己不过是其中的一粒尘埃,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于光束中停留了刹那时间,也只能停留这一刹……
仅此而已。
~
大高玄殿。
“比我预想的要快一些。”朱厚熜瞧着走来的李青说。
朱翊钧连忙问道:“先生,我父皇……还好吧?”
“嗯,还好。”李青笑了笑道,“其实他早就有了答案,也早就做好了选择,只是这根刺骤然拔出来,难免会带出些许鲜血,使得痛感骤然加强……不过,刺拔出来了,也就好了。”
“长痛不如短痛……”朱厚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谁还没有矫情的时候了。”
李青呵呵道:“你儿子可没你这么矫情,远远没有。”
朱厚熜一怔,继而勃然大怒:“翊钧,去,替皇爷爷给他一巴掌。”
你都不敢,还让我去……少年鬼精鬼精的,才不会做这傻事。
“啊哈哈……皇爷爷净开玩笑,李先生既是孙儿的先生,又是您的医生,于情于理,孙儿都不能这样做,这样做,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嘿?”
朱厚熜气结,刚要叱骂,却见李青张口欲言,忙抢先一步道,“你看人家多懂事?”
娘的,竟然预判了我的话……李青一时语塞,哼道:“你知道就好。”
“就没有点新词儿……平时让你多读书你还不听……”朱厚熜逮着机会,一边说,一边往黄大胖子边上靠。
李青也没跟他一般见识,只静静的看着他唱独角戏。
果然,这一招永远屡试不爽。
没一会儿,朱厚熜自觉没意思了,也就停下了碎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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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
高拱应召而来,还未行礼,便被免了礼。
二人既是君臣,又是师生,还是知己,只这一个照面,高拱便知今日皇上召自己而来,事情小不了。
果然,
“先生,朕今日唤你过来,是有一件大事要与你说。”
高拱深吸一口气,恭声道:“请皇上示下。”
“朕,欲召张居正回京。”
高拱怔了下,随即道:“皇上无需顾及臣,张太岳极具才学,亦精明强干,这几年一直留在南直隶,的确有些大材小用,回京也好。”
顿了顿,“皇上放心,臣不会因为与张太岳政见不完全一致,从而误了国之大事。”
朱载坖歉然笑了笑,道:“这个朕自然知晓,你可知……朕为何召张居正回京?”
高拱目光一凝,倏地抬头望向皇帝。
朱载坖叹了口气,道:“父皇龙体违和日久,可朕却不能陪侍左右……唉,朕欲抓紧时间培养太子,以便让其早些接替大宝,朕也好去大高玄殿尽孝……先生以为如何?”
“皇上既已有了决定,臣还能如何?”高拱惨然一叹,并没有大为震惊。
这一日,高拱早早就预见到了,满朝大员之中,他是第一个。
只是这一日真的来了,终究难以处之淡然。
“先生可愿做太子的老师?”
高拱沉默片刻,恭声道:“皇上之良苦用心,臣感喟莫名,不过……还是算了吧。”
朱载坖愕然。
今日的高先生,实令他惊诧。
没有阻止自己退休也就罢了,连自己为其铺的路也不要……
“先生可是生朕的气了?”
“臣不敢,臣也没有。”高拱认真道,“十年来,皇上兢兢业业,十年来,皇上未曾懈怠过国事,十年来,皇上足够辛苦了。”
“恕臣斗胆,与太上皇相比,皇上终究是稍弱了些,太上皇信手拈来之事,皇上却要付出十二分的辛苦,今朝廷风气尚好,朝廷忠臣遍布,又是万民归心,太子虽年幼,却是天资聪颖,未尝不能御极。”
高拱说道,“皇上辛苦,歇一歇也是应该;太上皇龙体违和,皇上身为人子,陪侍左右更是应该。高拱身为人臣,又怎可使君为难?”
这一来,朱载坖更是过意不去了。
“人常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看不然。”朱载坖轻笑道,“若真是如此,又何来的两朝元老、三朝元老,甚至多朝元老?”
闻言,高拱心中暖烘烘的,心中的苦闷也消散了大半。
“皇上对臣的爱护之心,实令臣……”性情的高拱有些哽咽,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皇上,臣已然老了,大明还年轻,张太岳也还年轻,太子殿下更年轻。”
朱载坖皱了皱眉,故作不满道:“爱卿可是不愿再为国效力了?”
高拱苦笑摇头:“臣是怕再为国效力,反而会成为拖累,前人不挪位子,后人如何表现?”
“爱卿……”
“皇上!”高拱少有的打断了皇帝,认真说道,“大明一往无前,以前臣觉得他们太慢了,跟不上大明的发展,如今……臣也跟不上了啊。”
朱载坖默然。
“皇上万不可过意不去,不然,可真就是陷臣于不忠不义的境地了。”高拱深吸一口气,微笑说道,“皇上一日是皇上,臣一日是大学士,这最后一班岗,臣会陪皇上走完,善始善终。”
朱载坖叹息道:“是朕辜负了先生。”
“绝不是。”高拱正色道,“皇上御极时间虽不算很长,其功绩却着实辉煌耀眼,融合漠北基本完成,与西域的连接也彻底打通,通过下放民间与日本国的贸易,使倭寇消弭于无形,以百倍有余的战损比,大败佛郎机与莫卧儿联军……”
“这一桩桩一件件,诚然是将士用命,臣子用心,可没有皇上的知人善任,又岂能如此?”
高拱抢在朱载坖前头说道,“虽然这是太上皇为您铺的路,可太上皇的功绩,也是祖宗们铺的路啊,这就是您的功绩,您无需推辞!”
朱载坖怔然道:“朕……真的这般优秀?”
“这是事实!”高拱说。
“呼……先生还是去一趟大高玄殿吧。”朱载坖轻笑着说,“永青侯回来了。”
高拱一怔。
“去见见他,去与他聊聊,兴许……你会改变想法。”朱载坖保证道,“如若见过永青侯之后,先生还是坚持,朕会成人之美。”
“臣遵旨。”
朱载坖说道:“无论结果如何,于朕而言,于隆庆一朝……张居正永远比不过先生。”
高拱略一愣怔,蓦然发笑:“臣也这么觉得。”
“哈哈……”
君臣二人放声大笑,彼此心中的淡淡愁绪,也随之又淡化了许多。
隆庆一朝虽没那么出彩,却也有其闪光点,有属于隆庆一朝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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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高拱求见。”近侍禀报道。
朱厚熜执棋的手一顿,朝对面的李青道:“见你的。”
李青继续落子,一边说,“来都来了,见就见呗。”
“宣。”
“是。”小太监应了声,转而去了。
朱厚熜没了下棋的兴致,问道:“你猜高拱可是来者不善?”
“我猜不是。”
“打个赌?”
“赌什么?”
“我赢了,你给我炼一颗大还丹;我输了,我给你十两金子。”
“没有大还丹。”
“只要能在油尽灯枯之际,能吊着一口气死不了就成。”朱厚熜说,“这样的丹药,你一定会炼制。”
李青默了下,说:“不至于此。”
“不敢?”
“……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