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趟东极书斋自是不白走的,不论是温明棠还是王小花都变得忙碌了起来,虽不似王小花一般需从头开始为每一道食谱作画,忙着向书斋交稿,毕竟去岁那一年闲暇抽出的空档提前整理出的食谱那些功夫不是白费的,可温明棠到底是大理寺公厨的厨子,正儿八经公厨的事作罢之后才有空档,如此一算,也只有午后闲暇以及暮食过后,温明棠方才抽得出空档来写食谱了。
不过虽闲暇空档早早被占了,正儿八经的公厨之事温明棠亦没有马虎。
随着日头愈来愈晒,各种凉拌的卤菜与冷淘也被搬上了各个衙门的公厨。虽各个衙门分到的食材是一样的,按理说哪个衙门公厨吃到的菜食都不会有太大差别,可温明棠这里依旧是动了心思的。
照常习惯了来大理寺公厨吃饭的虞祭酒面对面前这盘颇为‘讲究’的槐叶冷淘就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赞叹,而后眯眼念了起来:“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
坐在虞祭酒对面的白诸、刘元以及魏服早在虞祭酒念起这首杜甫的《槐叶冷淘》时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面前的虞祭酒。
即便同在一张食案上吃午食,对面的到底不是寻常人,不管是那官阶还是官阶之外那祭酒的身份,都让三人下意识的停了下来,在虞祭酒摇头晃脑念诗时给予了自己所认为的尊重。
可这尊重,显然不是虞祭酒此时想要的。自己念了两句,停了下来,看到对面三张写满‘尊重’二字的脸时,虞祭酒幽幽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只是朝对面三人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如此,让他们自吃冷淘便是,而后便自顾自的接了下去:“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念完这两句诗后,虞祭酒便不再念了,而是自顾自的拿起手头的筷箸,低头吃了起来。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靠在台面旁的温明棠等人的眼中,虽是不曾听过这首诗,可这一年读了不少书与诗的汤圆同阿丙还是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小声道:“这诗……怎的感觉没念完呢?”
“杜甫的《槐叶冷淘》,全诗二十句,确实不曾念完。”即便是诗圣,有诸多诗作为寻常人所熟知,却也不是每一首都能传的街边寻常人都知晓的。这首《槐叶冷淘》便是如此。
汤圆与阿丙闻言‘哦’了一声,瞥了眼台面上剩余的槐叶冷淘,说道:“诗兴来了,自是什么都可为诗的,没得规定定要那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方可写诗纪念的。”
温明棠点头,看了眼幽幽叹气的虞祭酒,说道:“就似念出这两句,虞祭酒也是兴致一起,便脱口而出了。”她道,“只是看那样子,对没有人接自己话茬这件事有些失落。”
多数人面对虞祭酒这位不论官阶还是身份都需尊重的祭酒大人与名士都是刘元、白诸以及魏服这般反应的,能同虞祭酒闲聊接茬槐叶冷淘这种小事的人大理寺不多。
除开林斐之外,也只有原本的大理寺卿赵孟卓了,虞祭酒失落的,当然是赵孟卓不在,少个可以接茬之人了。
“文人情怀,兴情中人!”一旁的纪采买看着失落的虞祭酒摇了摇头,又瞥了眼台面上准备好的槐叶冷淘。
一样的槐叶冷淘和浇头,可这台面上准备的比起旁的衙门公厨里备的显然‘讲究’了不少,各种冷淘的配菜一应俱全,比起外头酒楼里的也不遑多让,显然是花了不少功夫的。
想起近些时日温明棠闲暇时还忙着整理食谱什么的,纪采买忍不住看了眼一旁的温明棠,见女孩子立在台面旁,聘聘婷婷的,精神奕奕,面上不见半点倦色。除了做公厨厨子、整理食谱,还会抽空教汤圆同阿丙一些做菜的技艺或者为人处事什么的,当然,林斐那里的相谈也是避不可少的,甚至可说于寻常人而言,能跟得上那位少年神童的想法才是最吃力的。
可这么多事加身,面前的女孩子却依旧做的有条不紊,不止不见半点仓促慌乱,甚至可说做的比寻常那等只做其中一件事的人做的更好。譬如面前台面上这般讲究的槐叶冷淘。
若说去岁将虞祭酒这等老饕引来的是那层出不穷的新鲜吃食,可到了今岁,内务衙门那里食材什么的都管控成什么样了?连冰窖都私开不得,需众人上街去那酥山铺子里买酥山吃了,可虞祭酒却照旧在国子监公厨同大理寺公厨之间来回。
一样的吃食,依旧能留住虞祭酒这等老饕的说到底不过在于‘做菜这件事之上用了心’而已。
想起廊下闲着吃饭的杂役们,虽说有年岁上来了,精力比不上温明棠、汤圆以及阿丙这等孩子的缘故,可同样的,亦有年岁不大的杂役的,可那些人一日之内做的事照旧比不上温明棠、汤圆以及阿丙他们。
以汤圆、阿丙两个孩子常说的话便是‘我等当真是不如温师傅聪明的,也只是普通人的脑袋瓜子,却也只能尽力罢了!’这般的尽力让两个孩子除了习得一门拿得出手的技艺,养成了不少做事令人觉得舒坦的习惯,更学会了不少读书做事、为人处事的道理,除此之外,竟还有空闲看些话本子什么的。
叹了口气,心道这般即便脑袋瓜什么差不多的寻常人,慢慢的,阿丙同汤圆不就同旁的同样年岁小的杂役不一样了吗?想起去岁温师傅刚来之时。他随手点了阿丙和汤圆两个瞧着最‘热情’不犯懒的孩子,如今……真是差距越来越大了。
“赵大人的事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讨得个公道!”汤圆同阿丙听了纪采买先时那句‘文人情怀、兴情中人’之后跟着唏嘘了起来。
“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赵大人为那么多人讨来公道,自己那个公道当也能讨回来的吧!”两人说着,下意识的看向一旁的温明棠。
温明棠伸手摸了摸两人的脑袋,没有说话。
赵孟卓不是寻常人,那等寻常可见的公道,他自己自是能讨回来的,犯不着纵身一跃的地步,能逼得他这般纵身一跃的公道,自是没那么容易讨回来的。
……
“蒜磨成泥,加醋、酱、糖……”对着自己食谱上的画稿,将做好的酱汁浇在了槐叶冷淘之上,王小花尝了一口,对此很是满意。
自己这个以往并不曾下过厨的人都能照着食谱所画将槐叶冷淘做出来,想来旁人也能。
一筷箸一筷箸的将自己做好的槐叶冷淘吃光,对着空空如也的大陶碗,王小花笑了笑,在一旁的账本上记下了今日的开销:不管怎的说,自己做菜总是要比去外头下馆子便宜些的。
待记完账又将厨房收拾干净,重新回到案几旁继续画了两笔食谱时,听得外头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还没等王小花一惊来人是谁,黄汤的声音便已在门外响了起来。
这自然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住处是她托黄汤准备的,黄汤为她以一个最划算的租钱找来了一个安全的宅子,自不是行善的。相对的,她付出的,则是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黄汤眼皮子底下的监视罢了。
当然,在那位老大夫眼中,与其说是监视自己,不如说是监视她背后那只老虎更为妥当。
王小花起身走了出去,院子不大,几步便到了门口,而后拉开了门闩,果不其然,那提着一只空鸟笼的黄汤便出现在了门口。
王小花朝他打了声招呼,也不废话,直接将人引了进来,而后重新插上了门闩。
屋子不大,又连着厨房,一会会儿的功夫,那碗槐叶冷淘的味道自是还未全然散去。
一点不客气的黄汤瞥了眼王小花案几上的画稿,怔了片刻之后,总算回过神来她做了什么了,或者说,总算回过神来她去见温明棠是为了什么了。
“我倒是险些忘了,你同那丫头都缺钱。”黄汤说道,“我还当你寻她是想为你背后的人同她牵线搭桥呢!本也想着这般不大可能的,毕竟她吃的那些苦头,你背后的人手里也不见得多干净,原来打得竟是叫你出面同她交朋友的主意。”
对黄汤这些话,王小花没有否认,只是点头说道:“确实是交了个朋友,毕竟我等这相似的模样也算是天定的缘份了。”
这话听得黄汤再次一怔,下意识道:“模样相似还能交朋友的?”他说着瞥了眼王小花,“露娘她们……谁敢跟她生的相似,那可不是一件好事!”
“她们那等人自是容不下旁的相似的花的。”王小花说道,“可我与她不一样。”女孩子说着拍了拍案几上的画稿,“不消争那些东西的,而是可以互相合作的。”
“倒是如此。”黄汤点了点头,当然明白了面前女孩子的话中有话,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复又抬头看向周围。
这座宅子所处的位置不错,自然安全。可同样的,这般不错的位置,那租钱自也不会低。可偏偏这座宅子比起寻常宅子小了一半不止,如此……这宅子的租钱总价便不高了,却适合极了似面前女孩子这般一个人住的租客。
这样的宅子……市面上当然不多见,也少见流通,若不是有些门路,是寻不到这样的宅子的。
“你这宅子……”黄汤说着四顾了一番面前一个人住正合适,两个人住便不大适合做事,做事之时需将另一个人赶至厨房或者院子里的小宅子,说道,“前一个租客就是露娘。”
“不过比起你一开始见了这宅子就万分满意什么的,她从第一眼看到这宅子就不满的很。”黄汤说道,“她嫌这宅子小,不说没个屋宅安置客人或者仆妇什么的,就连放她那些衣裳都不够。”
王小花听到这里,下意识的看了眼自己不远处放衣裳的箱笼:她衣裳不多,自是没有这种担心和顾虑。
“我当真是有些好奇那田家老大究竟是怎么养出你这般的女孩子的了,”黄汤捋了捋须,眯眼看向面前的王小花,“竟是要求这般低吗?”
“因为将军从来不告诉我是那能被娇养的富贵花儿,”王小花说着,偏了偏头,看向黄汤,“老大夫告诉那露娘了?又或者她本来就知道,是个似那被抓进掖庭的花魁娘子一般的聪明人?”
听到这话,黄汤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才道:“她本就是这样的聪明人。”
王小花“哦”了一声,摊手:“那没办法了,即便老大夫同将军一样不告诉她,她自己也会知道的。”
“知道了,就会以此为筹码,自己去寻看得上的赌场豪赌一把了。”黄汤说着再次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之后才再次开口问了起来,“老夫想问问你的看法,你觉得露娘这一次能成吗?”
王小花瞥了眼面前的老大夫,似是有些意外面前的老大夫竟会问她这些事。目光落到他花白的头发上顿了片刻之后,女孩子反问道:“老大夫,这得看露娘的求子……是一场赌吗?”
“赌是什么?那骰子落下,被罩在里头,谁也看不到,听天由命是为赌。”王小花看着面前的黄汤说道,“露娘这求子……是谁也看不到,谁也不知道的听天由命吗?”
黄汤动了动唇,半晌之后,才从唇齿间挤出了两个字:“……不是。”
那杨氏清楚露娘打得算盘,也清楚她的一举一动,当然不能算是‘谁也看不到,谁也不知道’了。杨氏看得到,也知道呢!
“那就不是赌啊!”王小花笑了,她看向黄汤,笑着说道:“若定要把这个当成是‘赌’,那被蒙了眼,听天由命的就是待宰的羊,那知道的,看得到的,是在出老千呢!”
“既如此,有人出老千,那被蒙了眼的若是没有后招解决那出老千之人,她要怎么赢?运气再好也没用啊!”王小花摇头,叹了口气之后,复又看向黄汤,“老大夫,你的这只雀儿看似聪明,同那被抓进宫的花魁娘子一般,看着聪明极了,可她那些聪明以及福泽深厚的运气……对上那出老千之人,有个什么用?到最后,不都是要靠你来解决那出老千之人的?”
“若你不出手,她输定了呢!”王小花顿了顿,又道,“原本输就输了,那是她的事,愿赌服输,后果什么的都该由她一力承担;可若是没有赢的本事,偏还怕死,没有承担后果的勇气,甚至自己倒霉了,却见不得旁人没事的,怕是还会主动攀咬你,试图拉你下水救她一把……老大夫,你哪里还有别的选择?不是自己主动下场解决那出老千之人,就是被她逼得不得不下场,你没有旁的选择的,这坑不跳也得跳啊!”
盛夏的日头晒在身上甚至有些发烫,面前的老大夫却恍如坠到了冰窖里一般冷的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