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层缓缓逛到二层,又在二层走了一圈之后便到了三层。记性不错的王小花逛遍了书斋中的每一座书架之后转身,待要下楼,却一眼便看到了那才踏上三层,正饶有兴致的对着书架边写着的书册类目仔细查看的温明棠。
“诶……”动了动唇,口中下意识的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呼声,那种仿佛看到多年挚交好友般想要上前打个招呼的本能反应让王小花骇了一跳:她王小花几时对人这般热情过了?几时这般不见外了?
是那些到手的关于面前那个女孩子的种种记录太过详细了?还是将军那一声‘学她’的命令让她当真开始如这世间的另一个‘她’一般将她当成了自己?
这般莫名其妙的熟稔感让王小花不由一怔,待到反应过来之后,忽地笑了,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露娘给的那些钱并不算多,将军也没有给旁的钱,自己却偏偏有个很多人看来“不大合适”甚至有些‘异想天开’的梦想——想在长安买个宅子。
这一切……看起来委实困难的很。她也试着去自己找门路了,可……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才写了几章的话本子。自己便是个常看话本子的,话本子看的多了,自然知晓什么样的话本子才好看,才精彩。想着自己脑袋里明明有那么多精彩的故事,见过那么多令人拍案叫绝的谋篇布局,却偏偏……好似没有写出来的本事。
与自己那画画上老天爷赏饭吃的天赋不同,自己在写这话本子上真真是半点天赋也没有。当然,没有天赋,也是能‘勤能补拙’的,只是这些……需要时间。或许是三年,五年,也或许是十年甚至更久。
王小花当然没有放弃,这些时日依旧在学着写些文章,只是囊中羞涩,还是叫她需要一边考虑吃饱肚子的问题一边学着写故事的。
这就是她来这东极书斋的原因了。长安城里但凡想得到的书册种类都能在这里找到,她……想为书斋里那些需要为书册作画的人画些东西,赚些银钱,好让自己吃饱饭。
想自己那‘过人’的天赋,不得不说,这本事虽说罕见,可同那些书画大家相比,自己这同样的‘画画’天赋便实在缺了些‘意境’。是以似自己这等人那糊口之处比起那等风雅之堂,除了将军那里之外,便也只有在为衙门画嫌犯的画像以及为书斋里的书册作画之上了。
糊口的生计清楚的知道在哪里,那是能让自己吃饱饭的东西,自是不能放弃的。可那糊口生计之外的东西……王小花眼睛一亮,走了过去。
正认真查看着书斋中书架上分门别类的书册的温明棠只觉身边的光线突地一暗,来人显然是知晓礼数的,走到距离她身边数步开外的地方便停了下来,不再靠近,显然是在等她有所察觉。
温明棠抬头望去,有些意外的看到了一张颇为眼熟的脸——端午节那日同梁红巾在食肆前碰到的那个相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子。
女孩子见她看向自己,笑了笑,开口也不含糊:“王小花。”
温明棠点头,说道:“温明棠。”
“我知道,”女孩子说着笑了起来,指了指书斋边那几排空空荡荡的供客人看书的案几同蒲团,说道,“借一步说话。”
温明棠眉一挑,不知是面前女孩子那张同自己极为相似的脸还是那周身的灵气实在很难让人生出什么恶感来,她对面前的女孩子的印象确实不错。
想起弘农杨氏送进宫的那风韵、姿态类似温夫人的女子,风韵、姿态这些东西是可以后天培养的,可模样……至少在大荣却是天生的。
这般天生相似的模样,若定要说起来,或许也算是一种缘分了。
心里这般想着,温明棠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之后,又道:“不过,我今日来书斋是有一桩正事的,且待我办完了正事,再同你过去说话可好?”
王小花点头,看着同样怀里抱着一沓纸稿的温明棠,说道:“我也是有正事的,本想过来谋个画匠的活儿……”
话还未说完,便见对面的温明棠面上露出了诧异之色:“你会画画?”
看着温明棠这般的反应,王小花心中一动:“你可是想寻个画师?”
温明棠“嗯”了一声,将去岁至如今陆陆续续整理出的食谱拿给王小花看,说道:“这东极书斋里头虽有食谱,却还没有我这等食谱,以这书斋打出的‘无所不有’的招牌,我这些食谱书斋定是要的。只是我这些食谱不似那些经验老道的大厨一般颇讲究做菜的技艺,我这些食谱上记录的却是些家常技艺,本就是想写给那寻常人看的。既是给寻常人看的,那内容便不能太过复杂了。且有好些人连字也并未认全。所以,我想寻个画师,意境什么的倒是其次,最好是那等能将每一步做菜的步骤都画的清清楚楚,不管识不识字都能看得懂的那等画师……”
这些话听的王小花的眼睛愈来愈亮,看着温明棠忍不住笑了起来:“还真是巧了!”
瞌睡来了枕头,她王小花的过人天赋不就恰巧对上了吗?
看了眼外头高高的日头,王小花自怀里掏出一本不知哪里买来的黄历,笑道:“今儿果然是个大吉日啊!”
……
温明棠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然,要在大荣找一个擅长她所求的画师并不算难,可这般一抬眼就撞见的缘分还当真是极其少见的。当然,更罕见的,还是对方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了。
两人心照不宣的将最开始王小花叫住她的事往后挪了挪,先将这食谱的事放在了首位。王小花就地取材,直接寻了笔过来当场照着温明棠的食谱画了几幅,凑成一道食谱的内容之后,便去寻了东极书斋的东家。
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事实上也不可能不顺利。
‘无所不有’的东极书斋没有这食谱,更是头一回见到为这食谱作画的,且还画的这般言简意赅、有趣生动,书斋的东家眼光老道,自然没有不收的道理。
当然,收是要收的,这食谱能不能大卖……便要看之后的事了,即便书斋东家觉得这食谱当能卖的不错,可之后的事……也要看光顾书斋的客人喜欢不喜欢了。
同书斋东家谈食谱的事前后拢共不到一个时辰便谈妥了,当然,这也是因为来之前不论是王小花还是温明棠两人心里早有准备的缘故,不管是那银钱分成还是之后的交稿都早早作了准备,心里有谱,谈起来自也不费力。
既然早作了准备,便也省掉了那些磨嘴皮的功夫。谈妥食谱之事,两人走出东极书斋,又去了对门的茶馆。
在包厢落座之后,王小花也不含糊,直接取下自己腰间的荷包摆在了案几上:“其实,方才知道温小娘子来书斋是谈食谱之事后,我便知道你我眼下所求的,当是同一件事了!”
更遑论方才两人不约而同的将要谈的事挪后,先谈了食谱之事……从这事情的先后顺序之上,其实也是能感觉得到彼此对这些事的关切程度的。
“你我……都缺钱。”王小花一点也不介意的将并不丰厚的荷包展示给温明棠看,笑着说道,“若不然,也不会先谈食谱之事了。”
虽说食谱往后在书斋能不能卖好,能不能似那些坊间时兴的话本子的作者一般赚上一大笔足以买下屋瓦容身的钱这种事谁也不知道,哪怕眼光老道的书斋东家觉得当能卖的不错,这种事……掏钱买食谱的到底不是书斋东家,而是光顾书斋的客人们。
可不管能不能卖的好,这食谱之事……都是两人所能赚到的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的银钱。
“不知道是不是笔大钱,却是能让我等吃饱肚子的银钱。”王小花揉着肚子笑了起来,复又看向温明棠,“温小娘子手头的银钱当比我多些,可再多……比起能买个宅子,买个铺子什么的这等能有个屋瓦安生的银钱……还是远远不够的。”
温明棠点头,看向王小花:“所以,你找我是为了赚银钱的事?”
谈钱……总是俗的。可面前两个女孩子却谁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坦然的相视而笑了起来。
“没办法!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人在这世上吃喝拉撒的,难道还能不给钱不成?”王小花笑着看向面前的温明棠说道,“虽说你那个林少卿对你极好,但我知道,你定是不会想着就这般什么都不做,只等着那位林少卿对你好,照顾好你的。”
温明棠听到这里也笑了,看向王小花,对着面前这张与自己相似的脸,不避讳也没有不好意思的坦言:“你这般模样……若是想的话,至少眼下年华大好,其实也是有人愿意照顾好你的。”
“我知道。”王小花笑着点了点头,忽地起身,半点不避讳,也不扭捏的脱下自己的外裳,露出里头的中衣,而后解下中衣腰间的一块腰牌递给温明棠,“温小娘子,你知道我何以这般熟悉你吗?”
从这般贴身中衣佩戴而不露于人前的态度,足可见这块腰牌于面前的王小花而言是极其重要的,温明棠接过这块带着体温的木作腰牌,却是有些诧异:“看你这般佩戴方式,便知这腰牌重要,可这般重要之物,怎会是木头做的?”
当然,虽是木头做的,从那木头上散发的特殊香气以及那精细繁复的雕工,足可见这腰牌虽是木作的,价值定也不菲。温明棠这般想着,才将那木作的腰牌翻过来,待看到那腰牌正面的字时,脸色微变。
对面的王小花却是披好外裳,再次坐了下来,笑着说道:“还能是为什么?这般百战百胜,战场上的活阎王将军,当然清楚木作的兵器是不能上战场的,因为一个照面便会被劈个稀巴烂了。所以,这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么都知道的将军给我一块这般贵重,偏材质却又极易损毁的腰牌当然是故意的了。”
温明棠手指摩挲着腰牌正面那个‘田’字,没有说话。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虽然人不定是同一个,可多少也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她不曾见过那边关的活阎王,却是知晓这长安城里那位田大人是个了不得的红袍大员的。
摩挲着手里这块贵重却又极易损毁的腰牌,目光转向那丢在案几上并不丰厚的荷包,温明棠想起方才女孩子提笔就画,不过转眼的功夫就将一道食谱画完了,甚至连修改都不需要修改……这些种种,让温明棠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说道:“在这位将军大人活阎王手下做事……很累吧!”
“累死了!”王小花笑了起来,吐了吐舌头,又道,“可将军总有那些大道理,他说我若是有得选,也可以选择走捷径的,譬如什么人的后院,甚至他的后院,也是成的。若是不想选,那就需幸苦些了!”
“真是好大的道理啊!”温明棠听到这里,忍不住抚掌拍了两下,“可凡事过犹不及,这般大的道理若是将那尺度二字调上一调,那就是顶着大道理的皮,将你堵的哑口无言,驳斥不出来,义正言辞的皮下却是严苛至苛刻地步的周扒皮一般吸干榨尽的行为了。”
女孩子方才寥寥几笔而成的画稿就连东极书斋眼光老道的东家都未发觉这是王小花临时数笔画出来的,足可见哪怕是只挣这些糊口的幸苦钱,女孩子那荷包也不该那么扁才是。
她是被关在笼子里蹉跎了多年,去岁才放出来,由此没攒下什么银钱,而对面的王小花……听着女孩子点头唏嘘道:“我也是近些时日才来的长安,方才明白那般厉害的将军这尺度二字把握的似乎不大准……哦,不对,或许是把握的太过精准了也说不定!”女孩子说到这里,朝温明棠眨了眨眼。
两人相视一笑,剩余的话其实也不消继续说下去了。
三言两语之间,有些事其实已然说明白了。